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如履薄冰


 
      到底,是什麼原因阻礙我暢所欲言呢?掏心掏肺,畢竟有一定難處。有人到晚年出版一本鋒利淋灕的回憶錄,過往恩怨不顧一切和盤豁出。死亡仿佛是最後一場無比歡悅的游戲,當肉體皮囊即將舍下,那些過往表面功夫全皆可棄。自我克制變成一個純粹原則的堅持︰如果到那一刻還堅持何者該說/不該說,那到頭來還得面對的便是這道底線,即相信言說本身有其超越生死而必須遵守的準則,對某些人而言,言說本身就是實現理想之修行,必須嚴肅以待。但是,堅持必須說真話(以拒絕虛偽),或是堅持某種道義(小心對待言說操控的權力),這兩種堅持也會有相互抵牾的時候。說真話當然會傷害別人。擅于操作語言者更有如掌握無上利器。最為卓越靈動的語言留下的殺傷力可以在後世延續上許多年。
      于是,所謂報復,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游戲。對方未必有相等的能力反擊,甚至一開始就被拒于球場之外。故此,一個折衷的法則,往往便歸納于強弱的抉擇︰我們不隨便批評別人,除非對方是個強勢/掌權者。文學/藝術中的報復,便隱含著一條道德的選項,以顯示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別。《大亨小傳》對上流社會虛偽一面的批評,也由此讓人津津樂道。電影史上對于納粹的報復也絕不止于《惡棍特工》(Inglorious Bastard)。
      不過,若超越道德與否,或許這里還隱藏著更微妙的私密性。在法國電影《國王與皇後》(Kings and Queen),女兒一直敬愛父親,在她的敘述中盡顯父女倆無比親密融洽的畫面。直到父親死後,她偶然翻閱父親完成的手稿,讀到父親的看法,才知道父親的愛早已不知何時夾雜著憎惡。妳越長大就越虛偽而且偏激。一想到我比妳早死我就覺得痛恨不安。父親這麼寫。當她把這一頁撕下藏在懷中時,這一頁竟然在她肌膚上留下炙痕。它傷害她,因為那段文字道出了某種真實︰不論父親對她的看法正確與否,那些書寫已經顯露出人活著時不能說出真心話的痛苦,要拖至死後才出版。
      這里沒有甜蜜的光明,也沒有親子倫常中常見的溫馨感人話語。這里有的是絲絲裹纏的傷痕。也許我們也曾不自由主地這麼說,呀,那人變了,出了這樣的一本書,惹人非議。我想,在這方面,即便是微小的情感經歷,那里也隱藏著無比的焦慮。這叫人如此沉重,無論選擇道出,還是甚麼都不說出。那些在你我之間發生過的,以後也將會在他人那里繼續發生。在那些作者宣稱一切均屬虛構的國度,或許還可因藝術提升而消解不安惶惑。但是,如果,書寫者,采取的是更加緊密吻舐自身回憶的書寫,或許在那里,有那麼多快感,就會有那麼多焦慮。于是,即便是在宣稱文本/記憶之真實有待瓦解的年代,仍然不能解決敘述中那永遠擺不平的問題。那些焦慮是真的存在。不管是對于別人,還是對于要保留多少自我的秘密而言。社會的我們既想要批判強權暴力,又想保護弱者;但同時自己又有那麼多的需要,因為自己也可能徘徊在捉摸不清的模糊地帶,而弱者又未必永遠總是弱者。更多時候,道德準則因為復雜的生命處境,變得混淆,又那麼難說。自我的回憶/書寫,竟是如履薄冰。回憶里充滿了太多不應該說出的事,那些讓人不快的,如芒刺在背般的經歷。

2011-02-20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金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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