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二〇〇三,以及過後那些年


        呆在報館的那段時期,在那棟租來的房子裡,窗下就是八打靈住宅區的車道,車子壓過路墩時慢下來排放廢氣。每天早上在車聲與黏膩熱風中醒來。屋友之中,有個馬大生,他看來非常古怪,其實大概是苦悶,在念著大學部第三年,似乎經常忙著找錢,很少跟屋裏其他人交談。別人跟我說他形跡鬼祟動作可疑──妳看他在浴室裡呆那麼久,不知到底在搞甚麼鬼,聼聼看甚麼聲音……?最終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連同在屋簷下、同種族、年齡相近,也會因為「他者」不解的異常而起衝突。後來非常歉疚,到了第二年,在他搬走以前,彼此竟又恢復和氣。
       他跟我的男朋友聊天,我在一旁聽。他談起工作,說不曉得自己可以做些甚麼。他找了一大堆銀行信用卡與保險的代理來幹,即將畢業前終於找到一份正職,酒商的市場促銷經理。但他比較想當警察,為公民服務是我的理想,賣酒,畢竟很損陰德……他十分遺憾地說。
我默默聽著,幫不上忙。我們自己也很煩。
        我男友在檳城的英文報章工作,一直無法調來吉隆坡,當時在吉隆坡總社,也有個攝記想申請調到檳城去,因為他妻子住在檳城,剛好可以對調職位,可是報館不許,傳聞有主管存心為難那人。想想我們這對和他們那對,彼此就像待在8字形兩端。分明只要一批准,四個人的問題就都解決了,但是因為他人的憤怒與衝突,在那關頭上硬是給打了死結。後來,我男友便辭職了。
        那些年他待在吉隆坡,一直沒能找到甚麼好工作,當兼職攝影跑了兩年,幾乎所有的英巫文報館都待過,遇上許多奇怪的人與事,人們對於大學生的嫉妒、猜疑與使喚的快感,使他每天都非常焦躁,我也很難過。2003年底,我們過了三十歲。日子沒有方向,過一天算一天。我懷孕,然後流產,仍在第二年四月裡匆匆結婚。
       他的工作不只一回白幹。試過上班兩個月,公司倒閉,沒法追回薪水。去勞工部見了官員,像皮球那樣給各個部門踢來踢去。其中一個,桌上的文件厚積如山,那官員還對他攤攤手,你看到了吧,我們連兩三年前的case都還沒有解決。
        最後放棄。那時候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每每得出這洩氣的結論:這國家沒有未來。在白沙羅的夜生活區,我們沒擠酒吧,坐在街邊的騎樓底下看人,搞笑,消磨那種因爲無聊、因爲無力竟也輕得恍惚愉快的夜晚。
        當我還在臺灣時,他們就這麼跟我說:不要回來啦,盡量留在那裡啦,這個國家沒有希望了。
        每一封信都在重複這句話。半島,在北緯二度至五度之間。外頭的風無論南北都刮不進來。有一把聲音通過電視與報紙傲慢地說:我們不需要那樣的XX,那些西方的都不適合我們……。一切彷彿停頓,公共制度幾乎癱瘓失靈,處處讓人光火。
        能說甚麼呢,除了說,我當然會回來,臺灣可不要我這樣的外勞。我回來那天,從機艙窗口望出去,天空是凝滯不動的灰煙。老家變得更破,母親更加衰弱。
        一直記得大學裏有個朋友說,生活嘛,一旦超過三個月都是難以計劃的。其實也很難多想別的,既然一切都是未知,且過去已無可改變,我嘗試,也確實試著想要去體會安妮‧狄勒德的那句話:舔舔手指。感覺現在。感覺稍現瞬逝。無論往昔還是此刻,無論覺察與否。
而我們看不見。
             ──(美) 安妮狄勒德,余幼珊譯,《溪畔天心》,第六章。


賀淑芳
金寳 完稿於6月19日2012年

擬刊於星洲日報平上去入專欄
(6月2013年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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