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雨和狗



在某个台风圈轻刮台北的日子,风力足以吹歪一把伞,却不足以使全市放假。那是一个让台北人齐声怨道的日子。有人在网上发誓他看见阳台上的鸡是倒飞着出去的,还有人召唤集体祈祷,但求风势增大,换得一天假期。我想起奥斯特小说里的幽默,在他的故事里,居住在废城里的流浪人也曾集体祈祷求雨停,不禁莞尔。

风势倒是渐小,雨倾盆。撑着雨伞,步步避开地上的雨洼。走到校门口,它浑身湿漉地出现在我伞缘边。咖啡色的蓬卷毛发湿後纠结如杂草,显得脏而苍老。它耐心地跟着我,有时近一点,有时远一点。有时我回头望它,它立刻被鼓舞了跟上来。我开始对它内疚,因为它是微不足道的,而我以某种我其实没有的东西来引诱它,虽然不是故意的。我一心只想到走进面包店里,往通宵被网路养出空气的胃里塞进一点碳水化合物。

它还在外头等着我,那个浑身滴水的毛茸物体。它全身又冻又饿,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究竟是充满期望、还是毫无把握地看着我。面包店的招呼声颠倒了,在我出去的时候,门发出铃铛声并说:欢迎进来。我睨着狗,它眨着眼睛,琥珀色的如流动着水。它没有可以和我交换的语言,就算有我也没耐心懂。但是,那种毛色,必然曾经漂亮。我知道它曾经被恩宠过。

我不知道养狗的人到底怎么想。但多数宠物的主人大概会认同我这句话:此狗非同彼狗,此物非同彼物。你曾经和它同处一块,那里就有某种他者无法介入的牵绊。它跟着我越过马路,隔着一面圆伞的距离。它是机灵的,恩宠衰竭以后。这次我倒是下定决心,于是我走向了福利社。我没向它说话,因为它不会懂得我的语言。它一定也听不懂我的腔调。但我温柔地把视线投向它,那一团紊乱的毛发,如脱掉系点的丝线,闪着潮湿的微光,老了些,更接近死亡,可是还活着,实实在在地,跟在我这个异乡客身边。福利社前面有大片的屋檐,我用眼神示意它在那里蹲下等我。你可以在这里避雨。我觉得我在无声地对它这么说。

我从架上挑了一个西莎牌鸡肉。罐头上面有个小花狗的图样,太可爱了,也不像它。它比较世故而且早已放弃撒娇。那里也摆着其他肉类的选择,如猪、牛和羊。可是,要想像一只吃牛的狗还真奇怪,所以我买了鸡肉。虽然狗吃鸡也很奇怪。

不管怎样,它并没有读懂我的眼神。虽然我一直相信万物之间有某种宽厚的力量维系彼此,可是并不。我出来时,它走了。探头看附近的几条巷子,也没看见它。它并不是走开去哪里找电灯柱洒尿。它真的走了。于是我把西沙牌的鸡肉扔进装面包的塑胶袋里。

以后下雨,我依然看到其他狗。它们都曾经被恩宠过然后又被抛弃了。可是西莎牌还在我的架子上,和奶粉饼干之类的干粮摆在一起。就算我喂这只或那只狗,都不是它。不是它。

完稿11/25/06臺北
刊2006年12月3日南洋商報個人專欄瓶中空气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