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 星期日

那些告別不了的


「意義」恐怕只是一種浮面效應,只是一種水影、泡沫,而真正貫穿我們、在我們前面並在時空裡支撐著我們的是「系統」。
──傅柯,轉引自《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我們到底有多需要意義?所有渴切的情感,其實都藉著想像支撐。
不久前,我還坐在圖書館地下室裡翻書。目的是要把這些書分類,區分成可以公開上架,或必須節制借閱的類型,後者又可分成好幾個不同的等級處理。第一批是王慷鼎教授的贈書,大約有兩千多本。很抱歉的是,八月離職時這項分類工作都還作不完。因為我有個壞習慣,原本只想翻翻前言目錄,看看出版年份與編輯起源。結果卻忍不住讀起來。就算沒讀完整本,大約一篇半篇也就零碎地讀。
一九五○年代,許多作品集印得又薄又小,有些封面脆薄,東脫西掉,有一兩本找到封面找不到封底。很多是用大書釘裝訂的。大部份集子都在獅城出版。其時仍為馬來亞,不可能把文化遺產在新馬兩地分割。這一大疊書裡,文學作品不算大宗,但沒想到當時有那麼多小說集子。合集編選和遊記散文亦甚多,詩集沒幾本。到得七○年代,新華詩集才多了一點。
我想沒多少人會把這些五○年代出版的小書借回家看,除了研究者,或者像我這樣一再窺伺材料的人。這些眾多薄而小的集子本身也曾說:看我。看著我。那個時代亦有作家如你我,不可理喻的熱情一頭栽入,比如1955年到1957年間短暫停留的方天。那些細緻打磨的句子,身為同行立刻可以辨認熱情的印記。這位前輩在短短數年裡的創作,潛藏著如此為我輩所熟悉的願望:我也許不夠好但寫作依然是我的權力。
這樣的意志好像不會過去。漫漫半個世紀,依附在吐字寫作的人身上。
雖然相隔了半個世紀,然而我以為,就出書這回事來說,我和他們所追求的,也許差別並不那麼大──像在一棟空房子裡寫作,都等著回音傳來,也許回音緩慢,因房子呈流沙狀態。半個世紀以前,國內並無系統化的高等教育學府,缺乏培訓文學評論的土壤。而今天的評論技術(尤其在台灣)卻發展到這樣的一個地步,其系統繁複細緻得幾乎讓人望而生畏。那樣的書寫語言在詮釋的詮釋N次方地衍生蔓延,遙遠得像銀河星光旋渦,恐怕要犧牲掉生活種種才能企及。對於評論,困難的是無法像對創作那樣想:我不夠好但是我要寫。識相藏匿皆因熱情不足。因為那樣的語言老早就在此地的中文書寫、文化場域與教育體制中擠到一旁萎縮了。創作神話竟比學術回報更能勾起想像,儘管前者是如此不切實際,既然是這樣的氛圍,便也形成了較受歡迎的鑰匙是哪一把;創作/評論就此分工。
在李安的電影The life of Pi裡,那樣為求存掙扎的萬物生命究竟為何,意義無法道盡。文明試圖告別野蠻,蛻變進化建立秩序,但要排除的實際上除之不淨。將之擺放在藝術創作的符號世界裡,那因為歷史的偶然因素而驅使此地的寫作者大量選擇這道迂迴路徑展現自我、竟然由此形成了奇特的景象。在沒有評論、在極度的寂寞中忍耐著,偶而憑臉書的獲得撫慰。無論如何,當年的拉美文學爆炸時甚至沒有臉書(當然專注寫作時其實也不需要臉書),席捲全球的文學奇蹟發生了。如果沒有發生,想像也還是會持續支撐那無限寂靜的時光,像樓梯上的abao aqu,有時萎縮頹死,有時美麗光亮。
時光漫漫,我們彼此之間似近又遠。很抱歉使得創作者們都如此寂寞,一如半個世紀以前。但也許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寂寞。


2012-12-24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賀淑芳)

有關於別人的孤獨與死亡

       
        二○○二年,我寫完《別再提起》,在報館走來走去,把寫好的小說拿給朋友看。
        小說是在宿舍裡寫的。我用了公積金的部分儲蓄買了一台電腦。馬哈迪尚在,這老頭子罔顧當時(尤其是檳城消費人協會)的批評,一意孤行,允許人們預先使用公積金PP,包括添置電腦。他沒想到幾年後網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帶來零八年的政治海嘯。我想他在位二十多年,國家爛病叢生,網路倒是他想不到的最大建樹了。
        我前一份工作(當工程師)留下的存款不多,工廠倒閉失業數月後,儲蓄花光了。在報館工作最初兩年,迷戀都市的五光十色,薪水來不及儲蓄,根據公積金所指定的代理商,那台電腦買來比市價貴,總之,這麼做相當不劃算。
        電腦來了,開始打字。這故事有很多版本,首先是一個原住民男人,他不堪族人嘲笑與種種不便,想退出回教,不斷反覆來回與相關部門交涉,到死了還不能如願。稍後,這故事又演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所面對的問題,經濟、教育與生活條件都不能因改信回教而改善。最後結局非常淒慘,妻子逼得當妓女而他則被警察活活打死,死了回教局就來搶屍體。
        這故事我給朋友看了,大家都說:實在太悲慘了。
         原住民被當局“利誘”改信回教的問題,我是從友人周澤南那裡聽來的。他當時是我的同事,座位就在我前面,他和他當時的妻子都是我大學的朋友,周子本身是生物系學生,但自大學就已很關心原住民的問題,後來的專題也多做這類不合時宜的題目,副刊組的主編與主任對此也頗無可奈何,偶爾吼他,他會吼回去。
        那年大家在辦公室都這樣放肆亂吼。
        我為了寫小說也跟他借資料來看。因此,《別再提起》這個故事,最初其實是圍繞著對原住民的想像來寫的,但寫得並不成功,缺乏細節,而且還有敘述位置的問題。正如我現在寫著的這篇小說,到底能不能說得好呢?沒有十足把握。很久以前,不曉得聽誰說過,關於回教文化的內在革命,可能要由他們自己開始,由他們自己來敘述。聽了耿耿於懷至今,果然,我是局外人啊。像黎氏一樣,我也常講那句:要把故事寫好。或許理解的方式不同。對我來說,要講好故事,首先必須先找到可以讓自己信服的位置──到底憑甚麼身分來講故事?──不解決這問題,我就是個不自在的偽裝者。不只《別再提起》如此,所有的故事也是,幾乎所有故事都是從他人那裡開始。
        總之,最初那小說讀起來很假。後來才漸漸轉換成華人的故事。記者這份工作帶來不少便利。我提前準備農曆七月的專題,採訪了殯儀館、太平間的醫生、道士、忤工等等,他們有些人年紀很大很老。不少人這份工作幾乎做了一輩子,使我驚訝的是,他們當中有不少經歷過宗教局搶屍體的事。在廣東義山附近,我見到一個忤工,他又黑又瘦,斜躺在泥灰石坉上一邊抽煙一邊跟我說他記得的一些片斷細節。也許別人的故事說累了,有一陣子他忽然談起自己,如果哪天死了,“求其”用幾塊板挾起來,找塊地埋葬也行,燒掉也行,我無所謂。他夥伴靜靜坐在一旁聽著。只記得他嶙峋的瘦長臉盤和骨頭,那突出的膝蓋顯得特別大。無物多餘的空蕩室內是水泥灰色。悶熱的午後,陽光耀眼。
        也許葬禮真的去得太多了。也很可能是因為遲鈍的緣故,也許有一部分早就被理工磨蝕無法取回。不知為何,人在現場時好像總是麻木的。在離開以後,在做著其他事情時,才逐漸發現那感覺遲來。我想自己不是個好的聊天者,不管聆聽或說話總是緩慢。每次開始要說話時,仿佛時間已經錯過,語言就像剝落的脫絮。不過也許是其實自己根本沒有什麼想法,可能有話想說也只是錯覺。
        或許寫小說是無法可施之後的一種彌補,也只能試著這麼做吧了,既然耗損無可避免,總有些什麼被帶走,或遺落在時間河床。
       (2012-06-24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2013年5月25日 星期六

如潮水逝去

    

    記憶給人的錯覺是,在你以為自己記得深刻的當兒,其實遺忘就更多。
    二千年以後,我來到吉隆坡當記者,租房,租屋,搬家,生活緊湊熱鬧。四年間搬過三間房子。第一棟房子,屋友都是業界的同事,除了我,其他女生都是編輯,彼此不熟,同住一段日子熟絡之後,卻又打算搬家了。
    我和朋友兩人,鼓起勇氣承租一棟相當舊的房子。那棟房子近三叉路口,灰塵很多。不知為何,它分明又灰又暗,我們都敢租下來。灑了肥皂,用硬毛刷子,跪在樓梯上,整夜洗刷,搞得腰酸背痛,可那樓梯灰塵頑固如故。我很感激當時有她為伴。她剛大學畢業,我剛脫離工廠,彷佛忽然呼吸到自由,都懷抱著一種振奮的心情來到首都,在那棟房子里迎接新生活。
    這間屋子又吵又髒,一年後便再度搬家。第三棟房子,我們張貼廣告征求屋友,有兩間房需要找人來住。我們打算細辨挑選來人,但其實回應也不多,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馬來男孩子。他打電話來問,你們這里有房子出租嗎?我一听對方的腔調就心里有數了,我說有的。對方又問,我可以租嗎?我是馬來人。我說,上面有寫明,我們征求華裔屋友。哦,是這樣嗎?對方說,馬來人不行嗎?我覺得不好意思,便說,我再考慮,請你隔兩天再打來。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問對方的背景,印象中他是個學生。和友人商量,她听了只是笑笑,忘了她說什麼。也許話都是我說的﹕屋子是要下班回家歇息的地方,如果覺得不安,還可以慢慢再找。左思右想,還是拒絕了。總之,心理鴻溝難以跨越。不久,我就開始寫〈別再提起〉的前身,一篇萬余字的小說,不過這篇小說始終沒有見光,現在連原稿也不見了。如果和他同住,可能小說會有點不同吧,大概。
    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這期間,都市以其各種活力蓬勃的形態,強烈地吸引著我。
    如今在金寶,我只和丈夫同住。這里房租便宜,我們第一次享用整間屋子。此處小動物繁殖旺盛,壁虎,各種不知名毛毛蟲,飛蛾,甚至連剛剛出世、體型出奇迷你的青蛙,夜間都鑽到燈火通明的屋來。它們不必征求我的同意,躬身自問,我也沒有。這本是它們的地盤。在書架上,只要哪個格子幾天不翻動,立刻就結蛛網。壁虎天天在同樣的地方留下糞便。我不常煮食,所以連煤氣爐也成了蜘蛛的家。
    住在鄉下,房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呼朋喚友了。我想得習慣無聊,必須要接受無聊。最初住進來的兩年多,白天里熱得像火爐,每天坐在大風扇底下,揮汗打稿。有時非常順利,一天可寫一千多字,不過這種進度是很罕有的,大部分時候,一天只能寫五六百字,有時更少,有時好不容易積累了一萬多字,擱下一段日子以後再看,覺得不行,全部刪掉重寫。漸漸習慣,這就變成生活,變成蛛網般的白。但每個人寫作也都是這樣的吧,必然是這樣的,能寫多少就寫多少。
    距離〈別再提起〉十年,才終於出書。《迷宮毯子》能夠出版,我很感激錦樹,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僅以此文感謝這十年來偶然相遇相聚的朋友,僅就這點記憶,紀念那如潮水逝去的時光,祝大家新年快樂。


2012-01-08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单纯的房客


大约7年前,我和一个朋友罔顾微薄的薪水,轻率地租下了一间两层楼房子,到处贴告招屋友。那时我曾拒绝一些人,好像只要不招收来自酒廊、理发厅、酒吧工作的人,那间屋子就保证安全了似的。

由于学校宿舍到期,我最近也忙着找房子。在台北文山区(有人说这里是最理想的文教区),一男一女要同租房间很难,想到这里我就很羡慕男男、或女女情侣。因为在此无论是网路的BBS看板、还是学校的布告版,几乎都列明限男限女。单人房还罢了,可是连双人房也不例外。房东都很重视单纯,而性别、身份是维持单纯的重要因素。一天看完十多二十来个招租广告,男女不限的双人房间大概不超过三、四个。我在电话里总是不得不先弄清楚这个问题:一男一女同住行吗?
告诉对方我们是夫妻以后,也有人会说:很好啊,那你们也很单纯啦。有一回,关先生就忍不住答以是啊,我们本来就很单纯。
相对而言,房间本身就没那么单纯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象伊腾润二的旋涡一样把人缠得紧紧的。昨晚我压抑着沮丧感,扑了满头满脸的雨水,匆匆地赶到一间一般台湾人都会认为是标准的凶宅里交押金签约,整个过程我还得象个小学生一样听着对方开出前后说词不一样的条件。想来假如要活得快乐一点,我还必须象眼前这个二房东那样,对他租给我的房间外面(大概只有五尺距离)的换压变电箱和紧粘着墙外的肥大电缆线视若无睹。
嗯,真是很划算哦,这种房间哪只值这种价钱哪……你们知道不知道还有的房东是多么可恶哦……这里又是马英九的地区耶,全台湾最安全的地方……。他滔滔不绝地说。就象我们是单纯的小红帽,奸险的恶狼只在屋外徘徊似的。
我对这位博士精英讲的话没有异议。在签约回来的路上,这个都市给我的感觉就象袭卷过来的台风一样,张开又深又密的漩涡,使我满脑子想着回家。很奇怪台湾的言论非常自由,比如电视上也经常看到出漏子的高级政府官员在国会里被反对党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不知为何对于租屋的问题,房客好象都被吃到死死的。似乎人们都有某种忍耐着秘密的虐欲来维持现有的生活方式似的,假如没有这重被虐欲般的合作关系,社会就不可能运作了。
再谈回马来西亚的招租旧事。大概招租人都有过这种经验(若征屋友说明由英文写成)。我曾接过电话,对方是个马来男性,他问我:你们只招华人住吗?马来人可以吗?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人对此问题的答案可说是绝对、绝对,毫无转寰余地。

完稿台北
8/18/07

2007826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 瓶中空气


自來貓的歲月



       在我的家鄉,七○年代的小鎮上,左鄰右舍經常敞開前後門。那門可能只是偶而掩上,有時可以直接推開門走進去。白天裡遊蕩的小孩,就像自來貓,任意地穿過別人家裡進出來去。私人空間的界限似有若無。經常走進別人家裡,翻翻報紙讀讀小說。如果連一本可讀的書都找不到,便待不久,伺機溜掉,如我外婆家,只有帳簿,一疊疊帳簿堆在桌上。報紙在手便猛吞連載小說,荒得無聊時反來覆去地讀。從那時起看小說便不是為了情節,而是為了看字。大抵因為無聊,也不曉得該如何跟大人說話,雖然那時鄉間的氣氛允許我隨意地穿越別人家的前後門出入來去。
        最近跟朋友聊天,有些朋友覺得寫小說的人應該其實都是愛說話的人,尤其是跟各個行業的陌生人打開話題。小說家卓越的語言能力必然事先已在言談中顯現端倪,而材料也可以從閒聊中自然冒現。我卻是在三十歲後才變得願意開腔,或許這根本也不是學會。想起最年少的時候,旁人來我家,一想跟我說話,我就沒來由緊張,假裝低頭看書,耳朵卻豎起來聽。
        他們就說,你真老實。等到人家走了,我還是甚麼話都沒說,就莫名其妙地失望起來。
        當起記者以後,不知怎的像跨過份水嶺一樣,扮演一個想象中如此這般世故的人,亂說一通。
        總得要跟人說話,既然是成年人了。
        跟陌生人說話其實並不那麼困難,反而有些熟人還更拘束一些。如果可以把自己埋得更深,只留下那片淺的、浮動的外殼,便能扮成從容鎮定的樣子。
        不過,終究沒有說得很好,握著紙筆和錄音機,也難以使陌生人放下戒心,採訪人物點到為止,說的都是該說的話,每個句子吐出來之前都收拾過了。四年下來,也沒有變成多好的記者。
        在那個沒有臉書的時代,說話總得出來面對面。聽朋友說私己話也是極之醉心的,幾乎是動情而感激地聽著,美妙得像去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旅行。許久以後,我覺得自己還在從他人身上辨認一道隱形的界線,知道有一扇門在那裡,試探觸碰,有些可以打開,有些卻是閉上的。萬一感到被拒絕,立刻就把觸角收起來。結果觸角越收越多,幾乎忘了要主動伸出來。最近認識幾個人,感到對方身上透出讓人依戀的溫度。不由得懷念起從前像自來貓那樣的歲月,那時也對界限渾然不覺,既然不覺,界限仿佛也就不存在。
       老家後門連接的那戶人家,藏有相當多武俠小說,藏在一綑綑布匹捲筒後,從玻璃櫥柜前方看不出後邊有書。和我家一樣,都是老店鋪,櫥柜用了幾十年。不知道為何,後來便只願意去他們家了。
       他們是一對老夫妻和兩個孫女,也是客家人。我常常從一餐飯後,就跑到他們家去找個看書的角落,翻書或發呆,一直呆到另一頓飯之前。可以任意地坐在五腳基處卷簾下,那裡光線明亮,聲音稍微嘈雜;也可以坐在廚房裡,光線微暗但隱秘安靜,也近我家後門。若坐在廚房裡,姑姑偶爾收衣服時經過,會從窗口探頭看我,不太暗嗎?當然暗了。窮人家的屋子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培養讀書人,鋅板與木板墻沒開幾扇窗口,空間有限,家具過多,陰影一叢叢。光潔明亮的所在,惟有戶外了。
      後來也端張椅子坐在外頭的,如不怕熱。
      後來小說越讀越璀璨,從蘇童一直讀到馬奎斯。跟別人說話的渴望,漸漸轉移到小說中。有時自己也覺得,這動機真是有失純正,竟然被替換到這種地步。生活所見的總是有限。連近在米鄉,也從沒見過水流灌溉入田,總有甚麼東西遮蓋外界的樣子。鎮上的屋子都疊成一堆,睜眼抬頭四望,所見的總是物,所記得的也都是各種各樣零零碎碎的物件表面,補丁似的,東接西綴,搭成屋頂、窗罩、墻與門,幾乎七零八落地拼貼。其實根本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一開始就準備完完整整拿來隔離別人與自家界限的。
      放學回來,找一本前年用剩的筆記簿,在空白處塗鴉,想著要寫給朋友看。我的小說,就是這樣開始的。

201212完稿 新加坡

2012-12-03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賀淑芳)

砧板



       很遺憾我總無法做到均勻的功夫,此厚彼薄地切掉了時間,只為了滿足這一皮囊,親愛的口舌腸胃。請你將就。是因為愛,我才在這一爿錯疊輾累的刀痕上,繼續加上更多的傷痕。這一切是如此尋常,無甚稀奇。同一棵大蒜或包心菜,以看似相同實則永不重來的方式,被剁切、肢解成數不清的細絲碎末。疊累在刀刃邊緣,岌岌可危如待崩的山丘。當你還是小孩時,你甚至以為,它們在此時與彼時非同一物。是砧板使變形成為可能,只因它親吻食物,親愛的,那是最最親密的時刻,盡管說它是嘴唇仍未免太硬。無論如何,它首先必須是一片平原。在這片平原上,為著美妙的味覺,被攤開,割切,壓碎,變得更多,不復統一,以讓自己的味道滲透到另一物裏。
       把食物壓在粘板上頭,你想,它們的表面也會染上這片人工縴維獨有的圖狀。不管番茄還是碎肉,本身並無自主意志可言,當你觸摸它們時,你感到它們出奇柔軟,不會改變手指上的無數凹紋渠道。但味道卻已在其中彌漫,溫柔地籠罩,幾乎所向無敵,直至時光流逝之後,仍然淡淡地彌留那里,不管是現代化的輕便塑料,還是伐自森林的木頭。最久遠的那些,端起來又厚又重,像從船上落到海底的錨。躺在流理台上,它是平靜的,一輩子不曾光鮮華麗過。沒有鍋鏟的喧嘩燙熱,所接觸的來客幾乎都冰涼寒冷,比如刀,或剛解凍的尸體。只有來回忙碌的手指,是它所認識的唯一溫度。如果細心照料,甚至可經歷三代。你會驚異廚房里竟然有物長久如許。經歷過無數次反復的潮濕與干燥,承托剁切或拍打的重壓,但從不毀滅什麼。它比生活簡單得多。
       任由水流沖掉蔥葉碎屑,看肉碎給刀刃帶走。水在上面平靜流淌。輕輕刮掃,還原一片無物的愉悅。接著,繼續在平原上放牧。濕潤刀尖尋找適當的切口,探索肌理的紋路。用我的這雙手,和這把刀,洗洗切切,小心侵犯,那些解凍了的肉,或著,在熱水中如花盛的香菇。局部地,攤開來,平靜地,既然早已死亡,它們不會再死第二回。它們只會腐爛,發酸或變臭,你必須搶在這悲劇發生之前,把它們送入油中爆香,好領受死神的美味恩賜。雖然吞噬它的你我,在每餐飯後更近死亡一分。親愛的,就算知道這點、就算明知道這一切都未能保證我們永遠相愛,可是你必須信任砧板,以及每一口刀痕上,都刻著最尋常不過的渴望與慶幸,那些幸運的鮮美與無所謂永恆、微不足道的期待,對於重復再來的愉悅滋味。


2010-04-25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Log on旺角的風景


      這些物品是怎麼回事呢?它們告訴我這座城市的人喜歡什麼。就連一盞街燈與另一盞街燈都不會完全一樣,更何況是這麼繽紛多彩的姿態。若要說它們每個都是冰冷的復制品,且隨你意。若說這些物品的美麗太過膚淺,亦無不可。它們無甚深懊,更談不上永恆。可以預見,它們將只存活一段短時間,每一個精巧的、引發驚奇的設計,背後卻有無窮創意的心靈。城市的生活既存在于街道上,卻也縮小列于架子上。從日本引進的精品店Log On,我們看見各種無法簡單劃定為有用還是無用的精品。蓄錢箱里藏著一只小貓,它會揭開蓋子探出前爪把錢趴入箱內。我喜歡那設計成一盆郁金香的USB接口。連冰箱里的蔬菜也可在這里找到提醒時間流逝的標志簽。結冰盤給冰塊們模塑出一張張孟克驚叫的臉。當然你會說這些物品還是有用途的,但它的價值卻不僅在于它怎麼有用,而是那些看似多余的,博君莞爾一笑的巧思構想。
      目睹各種繁瑣、復雜、趣味橫生的細節,妳還是忍不住為之驚嘆。它透顯出物有時是為了滿足人的揮霍欲望而產生的,超越其功能,多余,但也更多游戲的樂趣。我必須感激這些細節,多虧有了它們,才能體會出這座城市內游逛與在其它城市有什麼不同。當旅行成為現代人戒不掉的病,當全球與現代化幾乎把都市都打造得越來越相似,個人觀察與心思面對極為微妙的測試,視乎你在旅行中,看見的是重復,還是差異。
      朋友章力行帶我們去逛旺角的朗豪坊。寸土似金使其空間往高處發展。一座電梯跨接八層樓,兩座電梯直接把游人送至頂層,然後你再徐徐逛著走下來。站在電梯上,只見玻璃牆對面矗立一棟高高的廉價公寓,那一排排窗口像眼睛似的,你看見他們而他們也會看見你。不過映著一層反射金色吊飾倒影的玻璃,現實卻變得如夢似幻。已經老舊的公寓仿佛是特殊設計的牆貼,變成了平面的異樣景飾,構成諷刺的對比。而列隊排站在電梯上傾斜著上升的時髦游人,落入對樓住客眼中又不知是怎樣的日常景觀。如吳爾夫所言,風景總是權力的擁有物,最有錢的人可以買下並坐享最美的風景。
      不過,像朗豪坊這樣,游人與住客(或者游人也可能同時是住客),隨時可log on到空間里,轉變視角/扮演另一身分,誰都可以看見對方但誰也沒有真正佔據這片風景。相比之下,女人街是冷清得多了。而朗豪坊卻有最精致的物品與人潮。在這里,穿戴漂亮得體是重要的。誰都有想看的欲望,同時又有表演被看的欲望。我的口袋與荷包當然是被擺布的,而那個主宰者的家世,任何一丁點兒動靜,都會被媒體呈現為給大眾閱讀得津津有味的神話。這是吳爾夫想像不到的另一個時代風景了。


2011-01-23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有如隔離境外的默劇


       許多事光想著沒干成,包括把老家後門堆積的木材鋅板清理掉。沒人住了,空屋子雜物堆多了只怕養蛇。小時候,隔壁的同學曾驚見一條大蛇泡在浴室水池里,大概因為她家的浴室蓋得靠近甘榜,大小蟲蛇經常出現。很難想像馬來人在甘榜怎麼生活,小鎮上屋檐毗連,十來二十家華人,少數一兩家印度人,屋前屋後鋪上水泥地,饒是如此,就連除草干淨的小學里,亦偶見青蛇攀繞課室門窗上。
       鄉鎮很小,人很少,人們盡其所能籍由平淡的語言經營這狹小世界,偶爾可勾織些許不同的變化來解悶,最有效的,莫過于玩笑。小學曾有段時間,對老師教導的“正確”之事,做起來自覺理所當然,比如起身讓位給老人孕婦、看到乞丐就給個五分錢、看見地上有鈔票路不拾遺諸如此類品行良好的小事,卻傳成親屬間的笑料︰安恙痴也,有位自己不坐給人坐?天公給錢你都不拿?話畢還加一句“戇棒”,斥為荒謬,直接推翻小學老師的道德教育。到了中學,道德教育的老師總是每學期換人,全都懶洋洋地,偶爾上課,偶爾缺席,每逢道德課就是自習課,大概因為是國中,沒人談禮儀廉恥,卻著實輕松不少。
        初上中學數年,由於不太適應馬來文的教學,變得異常懶散,每天放學回家,捧著書坐在藤椅上看,父親踩著縫鈕車轆轆響,在隔壁米較廠打散工扛米的馬來人,時而無事可做,靠坐在門外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入神地看一堆舊雜志舊小說,在那些時光魅惑的下午,一頭栽進愛欲交纏迷離得不清不楚的故事里。小鎮有如隔離鏡外的默劇。人們在前面走過來走過去,我竟是視若無睹,在一串讀來的故事里恍恍惚惚地渡過整個青春歲月。除非有些極其戲劇化的事情發生了,才會把我拉回現實,去听鎮上掀起的議論,而那議論的方式比起事件本身往往更夸張得不遑多讓。
        有些事情我把它寫進了小說。比如小時候,那位每逢蛇蟲出現教室時,必如救星駕到的小學校工。許多年以後,他離開了學校,在其他地方如餐館和磨米粉廠打散工。有一晚回家,發現家門給個大鎖頭鎖上了,全家人密不宣聲地搬走。他年紀老大,一時無處可去。鎮上某個人收留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不說。人們問不出所以然,但判斷與譴責已經一涌而上,嘆惜之間莫不痛斥遺棄父親的家人勢利無情,是非對立分明。
        遺棄。
        畢業後至今幾乎每處只待四、五年就搬遷。胡利奧科塔薩爾的長篇小說《跳房子》里,有一角色非常有趣,名叫Traveller,出生以來未曾離開故鄉一步。人們常質疑所有在地表上移動的飄泊旅者,如何能體會長期居留出生地的深刻變化,不過,反諷地說,即便待在同一處,我也沒有自信可以清楚了解。有時候我覺得即便是自己的家鄉,敘述起來也像偷偷摸摸往外的窺視,透過一道隙縫偶爾偷看幾回,各種厭煩或快樂莫名難言的情緒,夾雜形成乍模糊乍清晰,如蛇吐絲,感覺斑駁。非常無奈,但確實如此,不會再回去,回不了卻又是我來自的地方。

 
完稿於金寳 2012 519

2012527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二〇〇三,以及過後那些年


        呆在報館的那段時期,在那棟租來的房子裡,窗下就是八打靈住宅區的車道,車子壓過路墩時慢下來排放廢氣。每天早上在車聲與黏膩熱風中醒來。屋友之中,有個馬大生,他看來非常古怪,其實大概是苦悶,在念著大學部第三年,似乎經常忙著找錢,很少跟屋裏其他人交談。別人跟我說他形跡鬼祟動作可疑──妳看他在浴室裡呆那麼久,不知到底在搞甚麼鬼,聼聼看甚麼聲音……?最終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
        連同在屋簷下、同種族、年齡相近,也會因為「他者」不解的異常而起衝突。後來非常歉疚,到了第二年,在他搬走以前,彼此竟又恢復和氣。
       他跟我的男朋友聊天,我在一旁聽。他談起工作,說不曉得自己可以做些甚麼。他找了一大堆銀行信用卡與保險的代理來幹,即將畢業前終於找到一份正職,酒商的市場促銷經理。但他比較想當警察,為公民服務是我的理想,賣酒,畢竟很損陰德……他十分遺憾地說。
我默默聽著,幫不上忙。我們自己也很煩。
        我男友在檳城的英文報章工作,一直無法調來吉隆坡,當時在吉隆坡總社,也有個攝記想申請調到檳城去,因為他妻子住在檳城,剛好可以對調職位,可是報館不許,傳聞有主管存心為難那人。想想我們這對和他們那對,彼此就像待在8字形兩端。分明只要一批准,四個人的問題就都解決了,但是因為他人的憤怒與衝突,在那關頭上硬是給打了死結。後來,我男友便辭職了。
        那些年他待在吉隆坡,一直沒能找到甚麼好工作,當兼職攝影跑了兩年,幾乎所有的英巫文報館都待過,遇上許多奇怪的人與事,人們對於大學生的嫉妒、猜疑與使喚的快感,使他每天都非常焦躁,我也很難過。2003年底,我們過了三十歲。日子沒有方向,過一天算一天。我懷孕,然後流產,仍在第二年四月裡匆匆結婚。
       他的工作不只一回白幹。試過上班兩個月,公司倒閉,沒法追回薪水。去勞工部見了官員,像皮球那樣給各個部門踢來踢去。其中一個,桌上的文件厚積如山,那官員還對他攤攤手,你看到了吧,我們連兩三年前的case都還沒有解決。
        最後放棄。那時候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每每得出這洩氣的結論:這國家沒有未來。在白沙羅的夜生活區,我們沒擠酒吧,坐在街邊的騎樓底下看人,搞笑,消磨那種因爲無聊、因爲無力竟也輕得恍惚愉快的夜晚。
        當我還在臺灣時,他們就這麼跟我說:不要回來啦,盡量留在那裡啦,這個國家沒有希望了。
        每一封信都在重複這句話。半島,在北緯二度至五度之間。外頭的風無論南北都刮不進來。有一把聲音通過電視與報紙傲慢地說:我們不需要那樣的XX,那些西方的都不適合我們……。一切彷彿停頓,公共制度幾乎癱瘓失靈,處處讓人光火。
        能說甚麼呢,除了說,我當然會回來,臺灣可不要我這樣的外勞。我回來那天,從機艙窗口望出去,天空是凝滯不動的灰煙。老家變得更破,母親更加衰弱。
        一直記得大學裏有個朋友說,生活嘛,一旦超過三個月都是難以計劃的。其實也很難多想別的,既然一切都是未知,且過去已無可改變,我嘗試,也確實試著想要去體會安妮‧狄勒德的那句話:舔舔手指。感覺現在。感覺稍現瞬逝。無論往昔還是此刻,無論覺察與否。
而我們看不見。
             ──(美) 安妮狄勒德,余幼珊譯,《溪畔天心》,第六章。


賀淑芳
金寳 完稿於6月19日2012年

擬刊於星洲日報平上去入專欄
(6月2013年攝)

手工物語




       有些物品會改良,有些不。比如鞋子的弓底,比如電腦鍵盤上過度敏感的觸板。到頭來總是我們遷就它養成委屈的習慣。彷佛設計師們並不真的使用它們。或許他們根本就不在乎物是否與人和諧。既然招牌夠響,價格也令人咋舌,而且電影里的明星也是這麼穿戴。
       所有手提包可以為此呼啦萬歲。電影《維洛妮嘉雙面生活》的Irene Yacob,帥氣地把皮包袋里眾多瑣碎事物一股腦傾瀉床上,對男主角說,看,所有這些東西就是我了。我喜歡大師奇勞斯基,可還不禁作如是想︰若電影呈現出女主角翻找袋子氣急敗壞的模樣,那此物與人恐就失去魅力了。無論如何,奇勞斯基對她那充滿戀物欲望的鏡頭(相較于他人),竟靈光四射。由頭至腳,無一絲俗味。或許也非得她才有資格表演渾不在意的灑脫美姿。為了繼續生存,代價竟得舍棄天賦,讓藝術與生命達成妥協。那一把袋子背起,立刻自對方視線中遁走,漠視睥睨的神氣,無疑正是魔魅來源。不是不喜歡那模樣︰一個不加以分隔的袋子,一扔入就走,不必收拾,即便狼狽起來,仍可手姿曼妙。只不過,自然還有為此駐足流連,斟酌再三,凡人如我,更想一勞永逸解決日常生活所需。雖是機械復制時代,物件繁多,卻有遍地珠翠獨欠鐘情之憾。不是挑剔,而是因為物件雖美,用起來卻並不就手。
       怎樣才叫稱心如意,自是人人看法各異。手提袋里大小物件東歪西倒,有時找起來竟若壺底探寶。我也想要實際,不排斥秩序。是否可以有那種把水瓶、陽傘、筆盒等勞什雜務都整齊妥放的袋子?是否也可以有一些讓物品收入與取出都便利的分格設計,一目了然?我想像那種料子是柔軟的。冀望某日走過手工店鋪,可以跟店主人要求這樣那樣,來個度身訂造。西西在《阿發的店》里寫道,一個專心作手工的人,並不能與別人交談,因為她只專注于物的世界。但觀察物肌理揣摩形貌,何償不是一番掏心?物以它隱藏的密碼,與契合者交流。或許今時今日,手工品不再如往昔般為照護人的需求而存在,但是偶爾照顧也無妨。

2011-04-24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避无可避,啊,无聊


在旅行中,总有那么一时片刻陷入茫茫的无聊感之中。在常德公寓外的人行道上,往来行人谁也不看它一眼。惟有墙上余秋雨题的匾牌才说明这是张爱玲的故居。尽管明知那上头写著的内容是来前就已知的,还是不能免俗地读一读,仿佛那一小段雕凸的文字确定了此地非同寻常,曾让张氏栖身写出那些让人惊艳的文字。这样,读完那简短数句,就完成凭吊故居的小小仪式。这栋外观如此平常的公寓,像本书那样不起眼地藏住了一张书签。我是喜欢她的,因为她那股孤傲的叛逆。但也不能像个傻瓜一样光待在这里。哪怕在此逗留得比一顿饭的时间再久,说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在春末暖和的太阳里,我们晃过来踱过去,很快地就像别人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会儿是消费帝国的盛世了。人山人海的苏堤,游客们挤满雷峰塔下的扶手电梯,一路挨肩擦踵地来到黄浦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受害于那些旅游指南,匆匆忙忙地赶去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就阅读那些雕在碑上或展示墙上各式各样的文字,增加一些知识。但旅行真是为了增加知识而来吗?我纳闷,虽然这目的正确得很,但更使我迷惘。一旦它成了一种陈列准备好的设备,忽然觉得这场到访失去意义。如果能够,旅行本来可以享受一种流浪汉般的无所事事,在懒洋洋中把自己放逐到无物可遮蔽的一片时间荒原中,无聊,那潜伏在各种声色玩意娱乐与时尚背后,隐形且巨大的空洞感,在旅行的时候,却容易让人发慌,驱使你一路上寻找那种想象中幸福的风景。

也斯说,旅游是种越界的经验,越界之后可对自己有更深一层的反省。我的反省是,一切有意义的已经被先行训示过了。首先是阅读,然后就去踩踏那些书上写过的某个地方。某栋值得凭吊的建筑必然是某某的故居,或某一条街曾是某一群人以前活动过的地方。然而每次到了那些地方,安慰我的总是别的事物。那些美丽的窗雕,那些建筑物门口标示著使我稀奇的触目斗大的文明单位四个字,往来居民的叫唤呼喊,那些听起来像外语般的陌生音节,从巷弄窗户隙缝中窥视到的他人生活,每样零零碎碎的事物都像首次目睹的剧场般看得目瞪口呆而惊奇不已。所有见闻莫不传来一种快感;啊,太值得了,这次出游――但意义早已训示过了,而且还是这么风风光光地滑离远去。

到底为什么要去旅行呢?从规律的生活中逃离,一段短时间的歇息,从日常生活和熟悉的居所放假逃逸溜到他处去,看别人怎么消费,看别人的书本怎么陈列在架上,看别人的架子怎么摆列,看别人的窗口有什么不同。光看著,不去思索这些景物有没有用时,看著光,看著影子,想著这些风景是否新鲜,还是它是否让我失望而厌倦时,我忍不住想到,旅行时我可以忍受一切,可以忍受触目都有熟悉的M招牌或宣传广告都掩饰不了其性质千篇一律的街道,惟独不能忍受,偏是在旅行当中,如此兜头兜面地感到无聊就停驻在自己身上。连每一口呼吸都感到它的存在,避无可避,在举步往前时它就像尘土般从靴底下扬起,啊,无聊。在平常旧地的生活里,我竟然佯装不知无聊是无法治愈的哪怕走进了多少家咖啡馆,或越过边界出境入境多少次。

完稿201153
2011年6月11日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有關於腦袋的手指


       在我記憶中,七○年代有個蓋新廁所的熱潮時期,距離馬哈迪時代還有兩三年。即使在那個“樸素”的時代也頗多被“先進”沖擊的經驗。沿著後巷走,只見一家兩家都在動工,挖一口又黑又深的糞坑,大人們憂心忡忡囑咐施工的工頭“要挖深一點,不然很快滿出來”,工頭說,不用擔心啦,會流到大海去。雖有黃金滿溢之慮,可仍興致勃勃,口中叱喝小孩“還不走開,跌下去鬼來救你”,又興沖沖地不時探頭往坑里看,“挖深一點以後不會那麼臭啊,可以掉遠一點嘛”,嗅不到的啦,工頭又說,夠深的了。那坑到底有多深,到現在也不知道。工人們都吊著繩索降落到黑漆漆的洞里,從旁邊探看,可見里頭隱約水光。
        不久後竟然真有小孩掉下去,此事後來就寫進了大學時期唯一的一篇小說。
         那是我的鄰居,也是同班同學。放學了,脫掉深藍色的裙子,穿著白色上衣和一件短操褲東奔西跑。我們都是這樣,一條臭咸魚拖到下午三四點才給逼著洗澡。她被拉上來時,哭聲震天動地。我並不怎麼喜歡這人,成天炫耀鎮上大片土地和店屋都是她家的,在班上也頤指氣使,惡形惡狀,彷佛就憑這點別人該對她低頭,這世界的價值觀到了小孩口里益發赤裸裸地張揚︰因為我家有錢所以我比較強,之類,毫不虛偽也無須遮掩,畢露無遺。饒是如此,看見她白衣都破了,渾身泥污,還是不由得感到可憐,尤其是過後听見隔壁傳來的打罵聲,叫妳不去妳又去,不夠是嗎,還敢哭──終日被七八個小孩纏身的母親,心情出奇惡劣,就算家有女佣也如此。不知為何父母會想用藤鞭來制止小孩哭泣,真是非常奇怪。
        原本大家都到鎮後方曬谷場前面一整排的茅廁去,不管多有錢也得在同一排茅坑上釋放,隔著木板,隔壁的動靜清晰可聞,舒解的呼氣與翻折報紙的聲音。廁紙要省著使用,每次父母幾乎數足六張發下。有一回低頭看見黃黑相間的蛇盤繞在黃金堆之上,立刻狂奔而出,以後竟患便秘達數年之久。
        一家兩家排著日期等著蓋廁所。也是同一個時期,小學廁所也蓋過新的了,用的是家教協會的撥款。不知為何竟流傳鬧鬼,不是從鏡裏看到女鬼,就是辦大事時與鬼會面,嚇得膽小者不敢單獨上廁所。是為保護幼童之故所以才要編鬼話?不過我可從沒听身邊老師或大人這麼說過。似乎倒是小孩們自己編的,繪聲繪影,互相恐嚇,起勁得很,看見某人在這故事前面變弱了,分外快感。現在回想起來還寒毛直立,那故事不知怎麼滲透擴展,與其說有根手指在外面指揮,而毋寧是種權力欲的驅使,如果我恐懼,我也想見到恐懼在別人臉上,那根巨大的手指不過是被招喚來共謀地填滿這黑洞。多懷疑、少相信這種嚇人的故事,和它保持距離,嘴唇別染上它,或許就有機會可以安靜地注視著內在的那口黑洞,然後就可以稍微積蓄一點勇氣。

2012-03-18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金寳)

廚房的普羅米修斯


        不是專業的家庭主婦,偶爾客串如我者,就會出這種毛病。不曉得別家怎樣應付,母親在灶下長期備有另一桶急用的,你以為煤氣隨傳隨到嗎?想得美噢。她在這種地方總不抱奢望,表現出未雨綢繆的智慧。我平時跟她有些沖撞,她火冒三丈就恨不得想把這顆自她子宮生出來的腦袋剖開,看里頭長了什麼草。我總覺得家庭主婦對女人是種約束,有時這想法流露出來,還自以為悲憫,她看出來了,便反唇相譏︰讀那麼多書,一餐都不會煮。
        總之,切好了菜,準備開始炒,才發現沒火。立刻打電話叫煤氣,結果等了一個半小時。在家鄉,對街的電器店兼賣煤氣爐,不消半小時就能送來,即便如此,母親尚且不能放心,洗菜前先要扭開火爐看有無煤氣。
        巴望了老半天,籬笆外只撲落滿地陽光。八哥與麻雀群聚啁啾呼喚,听著空腹也咕嚕作響。打電話給房東,她說金寶只有一家煤氣店可叫。于是關老師立刻開車出去買糕點,沒一會兒折返,興沖沖撲進門,說看見印度人了。印度人騎摩哆載著幾桶煤氣經過路口。于是趕忙把後門打開,一人守前一人守後。我當然是守在廚房的那個,探頭看後巷,筆直平坦的路面,瀝青礫粒燦亮,不見一條人影,只有某家廚房傳出洪亮的談話聲,一縷發亮的蛛絲黏附在後門窗框飄蕩。有時听見叫罵責打,那聲音無主似的在這條空蕩蕩的巷子里回響,常常听見,竟不好奇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反正隱藏在牆壁後方,楚河漢界般與己無關。
        連蚊子都沒一只,關老師說。于是他又開車沖出去買糕點。我在灶上看著那一堆切好的菜和肉,冷冷地晾在那里。這樣等下去真荒謬,積極點尋思替代之道:煤炭?火柴?溝火?又覺可笑。如果家里有燒烤電爐用具就好了,不過就是沒有,為免搬家痛苦,我們一直努力把東西維持到最少,多余物件一概不收,除了書,書本最多了。回到客廳在風扇底下呆坐。饑餓之中,憂慮忽生︰以後大家都要經受這番折磨吧,能源減少,燃料昂貴,開始得茹毛飲血,汽油漲價,彷佛普羅米修斯盜來的逐漸歸還給宙斯,至末日來臨,貧者必哀,富者仍可刮奪資源支撐些時。這樣的想法一掠而過,一如死亡陰影,給擱置在無限遙遠的那端。
        實在太餓了沒辦法思考。
        听見摩托按笛叫喚,立刻抖擻,直沖後門。果然是個印度男人載著兩桶綠色的煤氣桶,終于兜回來了。立刻就想發火。他忙不迭地解釋,忘記了,人老了,記憶不行了,索哩啊,索哩!剛剛來過一次,可是找不到你家。他遞過賬單給我,上頭不就分明寫著地址麼!我于是嘀嘀咕咕。對方窘笑著,不會讀吶,不識字吶,沒有讀過書,一路上問人,叫人幫我看才找得到的啦。

2012-02-19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 金寳

孤独的锻炼


        聽見各種聲音,如船漿劃過。聽見脚步急擦地面,球拍輕快彈打。鳥兒似乎都睡午覺了,平時它們總吵吵鬧鬧的。此起彼落的啁啾忽然靜下來,似乎都被球拍的脆響所吸引,變成電線上一排瞠目結舌的觀衆。時間在羽毛球來回飛彈中流逝。兩個年輕人默默無語拍走了分分秒秒。偶爾點綴般地說上一言半語,仿佛除了使身軀追著球跑之外,便別無其他目的。
        然後雨就來了。聽見他們撤退。聽見雨水嘩啦啦沿著屋檐的凹溝斜斜流下。街景籠罩在稠密的雨裏,風拉扯每樣事物,使它們就要傾覆。風疾拂樹木的葉子如手指張開,朝同一方向揮舞。
        一個晴朗凉爽的下午,我們倒車出門時,看見其中一人在屋前練習,不斷重復,跳躍,揮臂。球拍上每根網絲划風如弦。重復跳躍,仿佛是要抓准高度,以便揮出精確的擊打,而每次跳躍或揮臂的力度似乎蘊藏旁觀者察覺不出的差別。沒有對手,也沒有球,我不明白如此專注鍛煉是爲何故。究竟是爲了改變什麽呢?他已經練習許久。我聽那球拍劈過空氣已有段時間了。要練到什麽地步才算是足够了呢?只聽空氣霍霍,仿佛那聲音本身便有所喻示,仿佛它本身便是目標,在空中有一條虛綫,揮臂彈跳便爲了達至臻美境界。也或許不,也許純粹僅是爲了維持力道,使一股蠻力變得又輕又亮。
        在電影《茶的滋味》裏小女孩每日跑到草叢中練習抓杠,至到她終於翻過橫杠轉出漂亮的圓圈。重重復復,不知不覺就成了。即便有些人明知練習的結果幷沒能換取什麽實際用途,意即不必然換來經濟價值。只有少數人可在偶然契機下成爲舞臺寵兒,而大部分的人還是在原地兜著圈圈轉,不過,想像終有一日達致自我超越,這夢想還是不可思議地令人陶醉。
      孤獨中進行鍛煉。喜悅與悲傷一樣,可與衆人分享,也可獨自品嘗。


201143刊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 金寳



唱一首歌给妳听



    我希望花和草重新把妳围绕,再次像婴孩那样出世。我希望妳的身体再度回复平静,肺叶变得柔软,湿润,像最鲜嫩的卵在胸腔内生長。现在的痛楚只不过是因为分娩,每一寸肌肤与关节都在寻觅最妥当的位置。它们将会膨胀,回返,自妳体内深处,有像风那么细暖的手指,抚摸妳内在的每道伤口,结疤,愈合,并发出最动听悦耳的声音,像一首歌,催妳入眠,催妳回到水泽丰润的河谷,平静地,像一艘船,睡在清澈的水面。在妳的身体底下,是一些藏匿沙与鱼卵的水藻,碧绿色的影子睡在淙淙水流里。她们的细叶收敛,蜷曲若窝巢,极之温柔,像妳早年被告诫的,那种叫人寒颤的美德,那种已经事先宣扬、使妳屈从的赞美,叫妳忘我,奉献,无微不至,至直变成一座空空洞洞的巢穴。在这张模仿草浪的绿色床单上,谛听另一首歌,叫妳滑离,叫妳不再需要伟大,妳正逐渐变得更小,更轻,像花瓣或叶子,像轻舟或浮萍。妳可以飘荡,从牢笼中逃脱,穿过那些晾晒中的布料,越过山巅般的屋顶,越过电线与树梢。妳经过自己留下的痕迹,那些像岛屿一般的孩子们,他们将会继续活着,但已经无所谓了,妳不再携带他们,既然他们已经开始携带他们的,并且他们自己也开始变成新的巢穴,而且对于妳他们渐渐变得陌生,尽管妳守护过他们。如果,万一,妳恨他们。请迎向那阵自由的风,它来自无限之域。它的声音如丝弦穿越妳。妳几乎不再有重量,妳看见世间晴朗高阔,光线剔透,雨点细微得像轻吻。飞入林中,树叶像各种碎开来的绿,彷佛被拥抱却未被任何一物抓牢。看见枯叶腐烂入泥,看见鸟羽化为绒毛,看见大部份的鱼卵死去但幸存的那些又继续繁殖更多,看见石头们变成圆滑的卵石,看见雨水倾盆,看见水流变浊又再变清澈,看见大地和绿草枯衰返绿。看见这里就是由各种记忆与遗忘组成。
        然后妳会再度生长,妳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孩子。妳记得自己的皮肤曾经平滑过。那时妳也曾住在一个空洞但爱妳的巢穴里。寻觅这朵巢穴,或者暂时让我充当。唱一首歌给妳听,首先请妳睡去,当妳醒来时氧气再度充沛妳的肺叶,血液在身体里活跃地奔蹿,每一丝皱纹都被时间抚平,妳的胳膊重新变得有力。像个小孩,纯洁清澈,脚丫如舞者活泼蹬踏。妳耳清目明,世界很阔又很远。妳不再只是我的、或任何什么人的巢穴,妳会更加起劲活着。我渴望看见妳,欢乐的,崭新的。妳也许会认识我,也许不。

 20101205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金寳 2010

看著两座城市


    不知道为何这么想念那个都市,以至于我们回到这里以后,一直马不停蹄地走走看看,用眼目缭乱来消磨掉心里的那点怅惘。我们拼命地看,周三看电影、周四也看电影。昨晚我们挤着人墙去赏灯。再来的下一周,我问,要不要去赏花。
简直是疯了,置毕检资格於不顾,拼命地想要用看来解决越境以后的失落。我记得假期期间,我们也这么拼命地看,有时骑在电单车上,看那些濒临灭绝古老美丽的建筑物,看它上面的斑驳苔影、剥落漆色,或有泼上靛蓝的旧漆、舆新刷上的粉红漆。爬上公寓的最高一层看槟岛的高楼林立舆檐瓦相接的景象。有时坐在车内,也贪婪地往外看,似乎假如不仔细看,就荒废了那个假期。看,是除了吃以外必须在那么短暂的时间框格中完成的事,某种程度来说,拼命地看也出於某种想象,使生活陷入电影菲林跳跃的局限。这样时间的流逝就变成非常地忧郁了,因为我们只能逗留一段短短的时间,下一格就要被移动到另一个经纬点上。拼命地看,是想跟后来变成记忆的那种幻影相搏拉拔,虽然明知道看得越多,其实能记得的也就只有些斑斑影影。
回到台北来,我们又拼命地看,把自己当成是游客而不是留学生。看得越多,我们就越像是在享受一种叫着游荡的生活。假如我顺利地毕业后离开,明年新年就不在这里了。那样将轮到你留在这里体会我当初来的那种孤独,永远是一个人吃饭、走路,和别人皮笑肉不笑地讲话,存在感蒸发。所以我们其实应该好好地看著彼此。我想回去,但又不想一个人空落落地回去。因此,到时候,无论留或不留,既是极好的,也是极不好的。
虽然明知道很可能在四个月之后,我就可以回去,那样又可以在那个城市里营营录录,到时候想看什么都可以慢慢看了。三、四个月的时间其实也非常地快。时间感有点失焦,这个星期,是非常地长,但一个学期又将是非常地短。再想下去,就对这个城市(以及另一个城市)难受起来。

賀淑芳 3/4/07完稿  臺北
刊南洋商報周刊個人專欄瓶中空气

幻想自己是輕盈的,歡快的……


       想像自己是更為細微無足的。如果我這樣寫,是因為我想這樣寫。因為我想這樣說。因為如果我這麼做,便會使自己更快樂。確實是無足輕重的。像塵埃那樣,或像一片葉子,只有這樣才是自由的。可以隨處飄飛而不必擔憂。只要這樣想,就可以減少那種說起來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且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暗地里失笑的煩惱︰要如何做別人才會喜歡我。一旦這樣想,再做些什麼就會更辛苦了。比如吹噓,比如夸張,比如懷抱著太多希望而憤怒。不如還是靜靜的,像一張椅子那樣坐著。像一扇窗口那樣往外看著。有時候也休息一會,像瞳孔那樣閉上眼瞼睡著。
       一定有自然的做法。像打開水喉那樣,嘩嘩地任它流出來。仿佛心臟背面也有語言在墊著似的,只要把它吐出來就行了。就這樣傾瀉出來而毫不修飾,像詩句寫的︰“如果能裸著,就這樣裸著。”人們會恥笑這種赤裸嗎?有時候,我很羨慕有些人是如此樸素,即使穿著稱不上漂亮的衣服,但仍然快樂。即使不漂亮也互相愛著彼此。于是我開始會想這樣的問題。我們喜歡美,絕對不是為了使我們因著不美而羞恥。
       但是當然還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事來討人喜歡的。當我還是小孩時就已經學會這樣了。那麼自然地,就像宇宙大爆炸過後的塵埃粒子,它們不是飛散開來而是互相吸引聚集在一起。漸漸地就變成一塊岩石了,變成一顆旋轉的星球。呀。到底人們怎麼看我呢。到處尋找鏡子。鏡子總是空的,但人們不是。看起來像鏡子,但其實卻是袋子,累累的,沉重的行李。
        我多希望能夠像跟自己的愛人說話那樣寫作。那樣我便不害怕讓你看到我原來一點也不聰明。甚至沒有什麼高深智慧可言。同時也沒有什麼可以驕傲的。然而當你把我看透了的時候,當我一點神秘感也不剩下時,據說,愛情就會結束。
        因此,我不禁又有點憂愁。
        我現在在西安。這座城市變成那麼時髦了。從它的街景看起來,它不是想像中那座古樸的埋著沉重歷史的古都。從車窗望出去,牆壁上有一行字︰人生是一場歡而快的輕盈旅程。于是我記下來,想要搶在記憶消失之前用文字捕捉它。我嘗試想像自己是輕快的,除了塵埃,我不再想到別的,一顆並不煩惱于以後要“變成”什麼的塵埃,也沒特別想到哪兒去的灰塵。越是放棄任何模塑或努力改變的念頭,就越接近這句話。隨便風和水和陽光把你弄成什麼樣子。
你相信我嗎?我這麼寫,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到。可是畢竟還是做了這樣的白日夢,當我從飛機下來以後,我又這麼幻想了好一會兒。

10月 赴西安旅途
2011-11-06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如履薄冰


 
      到底,是什麼原因阻礙我暢所欲言呢?掏心掏肺,畢竟有一定難處。有人到晚年出版一本鋒利淋灕的回憶錄,過往恩怨不顧一切和盤豁出。死亡仿佛是最後一場無比歡悅的游戲,當肉體皮囊即將舍下,那些過往表面功夫全皆可棄。自我克制變成一個純粹原則的堅持︰如果到那一刻還堅持何者該說/不該說,那到頭來還得面對的便是這道底線,即相信言說本身有其超越生死而必須遵守的準則,對某些人而言,言說本身就是實現理想之修行,必須嚴肅以待。但是,堅持必須說真話(以拒絕虛偽),或是堅持某種道義(小心對待言說操控的權力),這兩種堅持也會有相互抵牾的時候。說真話當然會傷害別人。擅于操作語言者更有如掌握無上利器。最為卓越靈動的語言留下的殺傷力可以在後世延續上許多年。
      于是,所謂報復,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游戲。對方未必有相等的能力反擊,甚至一開始就被拒于球場之外。故此,一個折衷的法則,往往便歸納于強弱的抉擇︰我們不隨便批評別人,除非對方是個強勢/掌權者。文學/藝術中的報復,便隱含著一條道德的選項,以顯示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別。《大亨小傳》對上流社會虛偽一面的批評,也由此讓人津津樂道。電影史上對于納粹的報復也絕不止于《惡棍特工》(Inglorious Bastard)。
      不過,若超越道德與否,或許這里還隱藏著更微妙的私密性。在法國電影《國王與皇後》(Kings and Queen),女兒一直敬愛父親,在她的敘述中盡顯父女倆無比親密融洽的畫面。直到父親死後,她偶然翻閱父親完成的手稿,讀到父親的看法,才知道父親的愛早已不知何時夾雜著憎惡。妳越長大就越虛偽而且偏激。一想到我比妳早死我就覺得痛恨不安。父親這麼寫。當她把這一頁撕下藏在懷中時,這一頁竟然在她肌膚上留下炙痕。它傷害她,因為那段文字道出了某種真實︰不論父親對她的看法正確與否,那些書寫已經顯露出人活著時不能說出真心話的痛苦,要拖至死後才出版。
      這里沒有甜蜜的光明,也沒有親子倫常中常見的溫馨感人話語。這里有的是絲絲裹纏的傷痕。也許我們也曾不自由主地這麼說,呀,那人變了,出了這樣的一本書,惹人非議。我想,在這方面,即便是微小的情感經歷,那里也隱藏著無比的焦慮。這叫人如此沉重,無論選擇道出,還是甚麼都不說出。那些在你我之間發生過的,以後也將會在他人那里繼續發生。在那些作者宣稱一切均屬虛構的國度,或許還可因藝術提升而消解不安惶惑。但是,如果,書寫者,采取的是更加緊密吻舐自身回憶的書寫,或許在那里,有那麼多快感,就會有那麼多焦慮。于是,即便是在宣稱文本/記憶之真實有待瓦解的年代,仍然不能解決敘述中那永遠擺不平的問題。那些焦慮是真的存在。不管是對于別人,還是對于要保留多少自我的秘密而言。社會的我們既想要批判強權暴力,又想保護弱者;但同時自己又有那麼多的需要,因為自己也可能徘徊在捉摸不清的模糊地帶,而弱者又未必永遠總是弱者。更多時候,道德準則因為復雜的生命處境,變得混淆,又那麼難說。自我的回憶/書寫,竟是如履薄冰。回憶里充滿了太多不應該說出的事,那些讓人不快的,如芒刺在背般的經歷。

2011-02-20 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金寳

从来不曾置身于外



科塔萨尔37 岁时,获得法国政府奖学金研究当代法国文学和英语文学,于是到巴黎去定居。这个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阿根庭人,无疑是个被慎重招待的客人。我很好奇他会怎么记录在巴黎生活的点滴。据说尤里西斯航海漂流到独眼巨人岛上的出生入死,就是一段有关宾主相处之道的寓言:主人总不能把客人吞下肚。而尤里西斯回到家乡后,隐蔽身份混在客人群中观察来宾的态度,则又是寓言的另一对面:客人总不能窥主人不在就满肚子坏主意。不管怎么看,巴黎都像是一只巨兽,它容纳、包容每个前来寻找机会的人,提供他们房间,在它的腹腔内表演走天线的平衡技巧。偶尔你会穿梭到其它房间去,不管碰到谁,打开什么样的窗口,你知道你会看到各种装饰性事物,而你也会回应以同等装饰性作用的符号,一个表情,手势,笑容,或者文字。你知道,当你看到一座城市(或一篇文章)时,你说,你喜欢它,很多时候是因为它的装饰性作用。出现在他人眼前,初步的印象,甚至这以后的许许多多次会面,都免除不了日渐模糊的那一丁点缀饰性魔法,淡化在越来越熟悉的语气中,亦或消融在愈发陌生的姿态里。一种此消彼长。

村上春树在《悲哀的外国语》里是客客气气的,然而这个贵宾亦不放过消遣美国的机会,从理头发、接受访问、女性主义乃至到跑马拉松,都是微微抱怨但不失轻松的语气,幽默竟然就在这等日常琐事的絮叨中散发。当然人们或许会说,是因为阿根庭和日本的势力相差得太远了。何况是在二战刚结束后还谈不上出版业全球运作的五零年代,科塔萨尔的姿态当然是要一直飘泊下去而且那身影是应该要更为模糊的,资本主义舆共产两个壁垒相互厮拼,他不见得完全相信革命或右派。科塔萨尔,这个来到巴黎的贵宾,他会怎么说才不至于使宾主尽欢的宴席扫兴呢?

我刚刚还在看着他那篇《写信给巴黎的小姐》。他说:我并不想住到妳的公寓来,在妳的客厅里罗列着精致的书本、 科涅克白兰地、唱片,还有来往穿梭的作家、剧作家、艺术家们,文化就像咖啡和水果一样摆在轻易就手的地方。然而,我还是觉得独自一个人窝在自己的巷子里要舒服得多。

科搭萨尔没闪没躲。我深深地喜欢这个当年古巴革命时期诞生的硬朗的、四处飘泊的家伙。当然这个时代,性格的棱角和那些被套上光环的国家寓言一样,早已不合时宜地被束之高阁了。然而我深深地认同科搭萨尔,觉得有些东西真是如此。有些衣裳穿在身上不见得舒服――就像被邀请到舞池里那样,总有前退举措的犹豫、莫名的盘算与顾虑太多,除了默默数算音乐或舞步,应该要说的话被哽塞在喉头:你心里明白没说出来的是那个从来就不能让人置身于外的故事。

1212006完稿 臺北
12月10日2006年刊南洋商報周刊个人专栏瓶中空气

对于确认语的厌烦


忽然间对所有的声腔音调都挑剔起来。特别得忍耐听见人说" 对呀" 两字,自信的声音是锵镪落地,却觉得尚有否定的意思,仅因为处世之道的压抑,无声无息地迂回表面上的肯定用语之外。那些盘绕在空气中的,一点点不耐,一点点怀疑与一点点叛逆的需求,在淡笑轻语中停止在唇边。那些从未脱口而出的,暧昧且破碎,在众多的肯定语与表情所构成的图案格局之间隐藏。正是那些「不对」的,才建构起朋友异于陌生人的特殊关系,否则友情等于如橱窗中罗列的玻璃精品。假如有一天发现和朋友讲话也必须小心翼翼,那你知道,与他人联结的幻觉已消失。如 David Lynch 电影《穆赫兰道》中,两个女子相互依存到剧场去,发现所有的音乐与感情皆是在无其它观众在场的情形下所进行的演出,剩下的惟有沉默,与这种空洞相互打照面。

此时此刻,我和外界的联系已经单薄得只剩下一本论文,和每天一见面就必紧紧抓着他手臂的丈夫。平时是像一只独行猫走在校园,却没有猫的弹性。对他人的挑剔必然发自日渐孤癖的独居者妒嫉群体的心理。对着自己的那一条手臂,嘴巴连炮如珠倾注而出的,是比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更没营养的话,吐露各种分明是愚蠢至极的肺腑之言。妳难道还不明白,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两个身体可以结成永恒坚固的联盟,时间到了,就得放手。手臂有自己的房间。大家都有各自的地方,似乎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把听厌的期限延长在更久以后。而未来依然需要渡川涉水。

那时候正是黑鸦鸦的一群人挤满餐厅,闷恹恹地听着" 对呀" "对呀 "夹杂在鼎沸的笑语声中,如砂子般在耳边搅动。你大可以反驳我,不说 " 对呀" 那要说什么呢?说" " " 正是如此" " 没错" " 是啰是啰" 又有什么不同呢,不外都是节省脑筋的确认语。在到处都听见" 对呀对呀" 此起彼落的公车、餐厅和街上,忽然就注意起" 对呀" 之后人们究竟在说什么,然而残章断语的拾掇,大部分时候都是平平常常的事物(不外交换购买化妆品的心得刷卡的数额折价的场合),想下个武断的结论:对呀对呀,是潜意识所传达出贫乏的讯号,是交流贫乏的呓语。但是我难道还不明白。就算是在开场结局完整全备的剧本里,总有些没说出来的隐密事物在巧妙地拐弯和闪躲。

完稿11/17/06 臺北

20061126 南洋商報 專欄瓶中空气

石头迷路记


   经常在台北车站迷路。约人千万别约在台北车站,走得脚皮龟裂了还找不着地方。假如有无限的时间,迷路倒不是坏事。迷一迷,就觉得空间真广大,有个目炫神迷的错觉,非常愉快。
我不常来这里。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三年前飞来考试,早晨六七点天已大亮,冲进那建得像千层糕一样的地底,第一次见识了何谓上班大军。人人按着箭头指向,形成了只有鞋底咯咯咯作响的齐整队伍,乍若步伐一致,方向明确,在地底下快速川行,似乎谁也不该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立刻变成一颗石头,挡碍人流。那天我也拼命地赶路,也融在这群大军里头,成为使这座城市运作的一份子。
至今我还记得坐在电车厢里的异样感。四周围是悄无声息、彼此都不交谈、表情很肃穆的群体。所谓的共同体大概是种被隐形指挥导引的幻觉,其实搭客们彼此都是隔离得很遥远的个体。像我这样的外来者,相对而言始终还是一颗石头。一个老是想从已成固定轨迹的生活模式中脱离,结果就很任性地从职场上退下来的人,无论就年龄、心境来说,都与所谓正常的人生进展图、或社会顺利运作的经济模式格格不入。一颗在城市脉动中搁浅的石头,绝不能在社会的群体关系中获得认同。
平常我们不会察觉到城市里有这一条步伐明确的路线,但台北车站底下这这条高度紧张、节奏快速的上班队伍,就像埋在城市心脏里不可或缺的动脉。一过了上班的尖锋时刻,出来散落闲逛、购物、到处东张西望的游客与城市居民就像细砂般把这条路线掩盖起来。台北地下街的店铺、散落在各楼层的咖啡厅、书店、便利商店等,如网般逐渐张开,把人流吸附过来。商业世界启动以后,台北车站的地底空间赫然就如大英百科全书定义的迷宫:是藏在地底下由数不清的房间与错综复杂的通道所形成的世界。
目前为止我都不属于这支上班的行列。每次来台北车站,若仅纯粹转换车还好。一旦立心要寻找什么,就必定会迷路。每次迷路,我就真的变成了一颗在乱滚的石头,非常疲累,而且消耗脚力。毕竟我现在还在遥遥期望那种理想生活到来――时间是无限的,可以漫无目的、安心地耽逸在里头游荡,不急着找出口,也不急着离开。


August 8 2007 完稿 臺北
2007812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瓶中空气

完美的故事


 
這已經是第二次在公車上遺失手機。絞腦盡汁,卻怎麼也想不起它的型號。現實像零星的訊息,斷斷續續。捷運到站的鳴聲,人潮的雜沓,茫然走進車廂,到另一個地點去。

這樣我離開自己的手機就更遠了。

身體在地底下移動,公車則在路面上行馳,或許正朝臺北市中心而去。說或許,是因為我沒留意公車的終點站。也或許那輛公車正在掉轉回頭,往我來的方向去。在那條路線上下車的搭客,他們的手機都要比我的炫麗。

想像它就躺在座椅上,搭客陸續上來,那個座位將是最後一個被填滿的,剛坐下的人想把它排擠到某處,奈何四周圍再也找不到地方來暫且擱一擱,而且沒有人會願意把它收進自己的袋包裡,不,因為它看起來就太遜了。

上午十二點十五分,捷運站裡有一剎那的安靜。有個女生正抓著相機拍攝點什麼。在前往西門町和返回公館的月台之間遲疑不決,猛然發現忘掉該做的事。已過去的回憶,固然像摸不著頭腦的零零碎碎,至於還沒來到的下一刻,還有那些該做但還沒做的事,也並非聯結完好如球網等著擊打。

不知道為什麼公共電話都設在捷運進站處。終於打通電信公司時,在尖銳的車鳴聲中,我幾乎聽不見對方給我的選擇:請問您要片面切斷通訊還是全面斷訊?

要到這時我才恍然想起還可以做這件事。忙撥自己的手機,是公車司機接的電話,他說,正在駕著車,不方便講話。不知該歸功於台北公車系統近乎完美的服務,還是走好運,我竟然碰上了這麼友善的公車司機。公車已經兜回指南宮,四十分鐘後將再返回公館站。我在公館站等他,公車抵達時,我看見他在擋風鏡背後對我揚一揚手機。

於是消失的時間似乎又走回一個完整的循環。我那個外型和功能都很遜的手機在台北兜轉一圈,又回到我背袋裡再度傳出使我欣慰的鈴響。我非常感激,但又忍不住覺得自己在這樣的一場奇遇裡很滑稽。在童話般的城市裡寫著不太像是自己的故事。就像小時候常寫的作文一樣,只能胡思亂想。鉛筆的自述換個題目了。

10262006 臺北
2006115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瓶中空气


雨和狗



在某个台风圈轻刮台北的日子,风力足以吹歪一把伞,却不足以使全市放假。那是一个让台北人齐声怨道的日子。有人在网上发誓他看见阳台上的鸡是倒飞着出去的,还有人召唤集体祈祷,但求风势增大,换得一天假期。我想起奥斯特小说里的幽默,在他的故事里,居住在废城里的流浪人也曾集体祈祷求雨停,不禁莞尔。

风势倒是渐小,雨倾盆。撑着雨伞,步步避开地上的雨洼。走到校门口,它浑身湿漉地出现在我伞缘边。咖啡色的蓬卷毛发湿後纠结如杂草,显得脏而苍老。它耐心地跟着我,有时近一点,有时远一点。有时我回头望它,它立刻被鼓舞了跟上来。我开始对它内疚,因为它是微不足道的,而我以某种我其实没有的东西来引诱它,虽然不是故意的。我一心只想到走进面包店里,往通宵被网路养出空气的胃里塞进一点碳水化合物。

它还在外头等着我,那个浑身滴水的毛茸物体。它全身又冻又饿,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究竟是充满期望、还是毫无把握地看着我。面包店的招呼声颠倒了,在我出去的时候,门发出铃铛声并说:欢迎进来。我睨着狗,它眨着眼睛,琥珀色的如流动着水。它没有可以和我交换的语言,就算有我也没耐心懂。但是,那种毛色,必然曾经漂亮。我知道它曾经被恩宠过。

我不知道养狗的人到底怎么想。但多数宠物的主人大概会认同我这句话:此狗非同彼狗,此物非同彼物。你曾经和它同处一块,那里就有某种他者无法介入的牵绊。它跟着我越过马路,隔着一面圆伞的距离。它是机灵的,恩宠衰竭以后。这次我倒是下定决心,于是我走向了福利社。我没向它说话,因为它不会懂得我的语言。它一定也听不懂我的腔调。但我温柔地把视线投向它,那一团紊乱的毛发,如脱掉系点的丝线,闪着潮湿的微光,老了些,更接近死亡,可是还活着,实实在在地,跟在我这个异乡客身边。福利社前面有大片的屋檐,我用眼神示意它在那里蹲下等我。你可以在这里避雨。我觉得我在无声地对它这么说。

我从架上挑了一个西莎牌鸡肉。罐头上面有个小花狗的图样,太可爱了,也不像它。它比较世故而且早已放弃撒娇。那里也摆着其他肉类的选择,如猪、牛和羊。可是,要想像一只吃牛的狗还真奇怪,所以我买了鸡肉。虽然狗吃鸡也很奇怪。

不管怎样,它并没有读懂我的眼神。虽然我一直相信万物之间有某种宽厚的力量维系彼此,可是并不。我出来时,它走了。探头看附近的几条巷子,也没看见它。它并不是走开去哪里找电灯柱洒尿。它真的走了。于是我把西沙牌的鸡肉扔进装面包的塑胶袋里。

以后下雨,我依然看到其他狗。它们都曾经被恩宠过然后又被抛弃了。可是西莎牌还在我的架子上,和奶粉饼干之类的干粮摆在一起。就算我喂这只或那只狗,都不是它。不是它。

完稿11/25/06臺北
刊2006年12月3日南洋商報個人專欄瓶中空气

抢在时间闸门前的计算



(千般计算,不如一颗单纯的心
──夜宴)


夜晚九点多,我才赶往重庆南路,希望可以在抢在书店关门前抵达。心里抱着侥幸,给自己开出偶然的清单:也许书店老板会因为是寒假前夕,而延长营业至深夜;也许书店里来了一个故友,老板和他相见欢而延迟关门;也许一路上都亮着绿灯,公车一路顺利地过站不停。
按照日常公车的速度,假若没有这一连串想得出来(以及想不出来)的偶然,书店应该会在我抵达的前十分钟就关上大门。想到第二天那趟不可更改的飞机行程,我能争取的就是这份万一。当我拦截251巴士时,脑海里期望的,就是这一连串偶然如何能构成超越日常循列的幸运。
这个时间,没有多少人还会赶往重庆南路。车厢里乘客寥寥无几。我坐在最靠近司机的位子上,忽然感到自己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奇异的是,上了巴士后反而松弛下来。有时候,我经常有这种莫名的感觉,一旦把身体放置在哪个空间,就意味着哪个抉择已经被启动。两年多以前走进机场赴台时就是这种感受。更久更久以前,坐在车厢里飞驰往吉隆坡时亦然。一步步地计划,其实就是一步步地陷入偶然与必然交错盘结的机制,自己只是在按照剧本演出未来。可是未来的人生图像,自那个关键时刻开始就已经画出轮廓硬概。有这样子的想法,虽然未来还未开始,却颇有“往者已矣”的感觉。
    公车走得相当快,但并非过站不停。我没想到,在这时期,一个非常偶然的机制是由他人启动,而不是自己来掌握。司机忽然开口跟我说话,他跟我说起数学。他说,我就来跟你说个乘法表,一乘一等于一,五乘五等于二十五,十五乘十五等于一二五,那三十五乘三十五是多少?四十五乘四十五是多少?他告诉了我一种计算的秘诀。他说话的速度很快,而我发现自己的数学退步了,无法跟得上他快速的解释。他告诉我一连串的数字加减法,但是我无法领悟得法。然后他又展演出十九乘十九,二十八乘二十八的方法,问题与答案连炮如珠而出。很遗憾,由于当时头脑转不过来,他又说得很快,在此我无法把他的方法转录以示读者。
我说,这是心算吧。司机说,不是。他说,这个方法是他想出来的,连大学的教授都不会。天天开着公车,红灯时停车,一亮起红灯就开始计算,脑子里就开始转动数字的念头。他又继续展演一系列的乘除法演算。公车开始慢下来。过了二二八公园之后,路面上异常寥落,公车却缓缓地慢慢地移动。
    我无法打断他,无法告诉他我赶着时间。他飞快地吐出一连串数目字,不像其他人一样,不说天气、也不抱怨市政府的罚款制如何如何,他说的只有数字,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聊天话题,没有多少人能搭腔回应。我却觉得他是个非常寂寞的人。当公车的速度慢下来,我知道他希望我是个可以听数目字的听众。
    当然我下车的时候,书店早就关门了。我还是走百无聊赖地走了一趟。


2007128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瓶中空气
编辑:黎家响

静静地吸口气


不可能心静如水,虽然早在初次认识这连串字眼时就油生超脱俗人的幻想。站在阳台上,从对面的两栋建筑之间望过去,恰好看见后山绿坡上绽放点点红花,春光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艳。清晨,居高临下面对残旧建筑挂下的地产业广告,深深吸气。从昨天从前天从大大大前天就纠缠着我的那一丁点想法,把我搞得晕头转向失常了好几天。关于那股听不见的声音带来的搔扰,我正尝试给自己建立另一种态度,不是拉冈比喻的“永远困在监狱般的屋中”,而是如普鲁斯特所说的那样“把它当成一种旅行”,且随这股来自阴暗角落的声音引领心思漫游到他处。
不可能心静如水。不可能如柜台传发“请人多多阅读”的小册子,写下劝勉字句转换成心灵动力那样,如实散发美妙实满。回到房间里,不刷牙、不洗澡、凌乱地在网上搜寻占卜的软件,失常只因欲求。无所谓清醒或混浊的明确界限,我,肯定醒了。你不能说一个睡了九个小时以后的人还在梦中。精神奕奕地在电话里对老公编织谎言:正搜寻数据中,午餐延后。
一个人。逆顺皆如泥浊中生活。故此孔子说君子慎独。若在古时,女子如我自非君子。这时代便应是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在闭紧门后,只有自己的眼睛巡视处,我抽离,且不伦不类地沈迷于无用之物。任由时间把时间掷进垃圾场。
不可能心静如水。只因欲求,因不愿打电话劈头问清楚那正等待着的答案。便寻求征兆,替代地想象即将发生之事。星座预测竟不输于该负责人未来的作答令我激动。昨晚欲望来到梦里点拨我:梦见身体病了。因无甚坚强意志,为免病痛折磨,逐决定快刀斩乱麻地服药自杀。既快死了,便写下遗书,将所有财产散发捐出,准备赤条条归西死到半忽担心,万一被一群贪婪的医生护士救活,他们一边救我一边搜刮被救活后倒真得赤条条地两手空空活下来面对世界。惊得立刻中止自杀计划,且把梦的下半场篡改。当个慷慨的活人远比当慷慨的死人难。
不可能心静如水。沈沦在自己的万般欲念中。静静地吸口气,静静地看着红花春色之外,那幅斗大的地产广告连近视深如我者亦看得清清楚楚。我是不满而有欲求,还是已满复加贪欲?
静静地吸气。就算吸再多口气也不知答案。


20074 28日完稿 臺北 賀淑芳
200756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瓶中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