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有如隔離境外的默劇


       許多事光想著沒干成,包括把老家後門堆積的木材鋅板清理掉。沒人住了,空屋子雜物堆多了只怕養蛇。小時候,隔壁的同學曾驚見一條大蛇泡在浴室水池里,大概因為她家的浴室蓋得靠近甘榜,大小蟲蛇經常出現。很難想像馬來人在甘榜怎麼生活,小鎮上屋檐毗連,十來二十家華人,少數一兩家印度人,屋前屋後鋪上水泥地,饒是如此,就連除草干淨的小學里,亦偶見青蛇攀繞課室門窗上。
       鄉鎮很小,人很少,人們盡其所能籍由平淡的語言經營這狹小世界,偶爾可勾織些許不同的變化來解悶,最有效的,莫過于玩笑。小學曾有段時間,對老師教導的“正確”之事,做起來自覺理所當然,比如起身讓位給老人孕婦、看到乞丐就給個五分錢、看見地上有鈔票路不拾遺諸如此類品行良好的小事,卻傳成親屬間的笑料︰安恙痴也,有位自己不坐給人坐?天公給錢你都不拿?話畢還加一句“戇棒”,斥為荒謬,直接推翻小學老師的道德教育。到了中學,道德教育的老師總是每學期換人,全都懶洋洋地,偶爾上課,偶爾缺席,每逢道德課就是自習課,大概因為是國中,沒人談禮儀廉恥,卻著實輕松不少。
        初上中學數年,由於不太適應馬來文的教學,變得異常懶散,每天放學回家,捧著書坐在藤椅上看,父親踩著縫鈕車轆轆響,在隔壁米較廠打散工扛米的馬來人,時而無事可做,靠坐在門外和父親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我入神地看一堆舊雜志舊小說,在那些時光魅惑的下午,一頭栽進愛欲交纏迷離得不清不楚的故事里。小鎮有如隔離鏡外的默劇。人們在前面走過來走過去,我竟是視若無睹,在一串讀來的故事里恍恍惚惚地渡過整個青春歲月。除非有些極其戲劇化的事情發生了,才會把我拉回現實,去听鎮上掀起的議論,而那議論的方式比起事件本身往往更夸張得不遑多讓。
        有些事情我把它寫進了小說。比如小時候,那位每逢蛇蟲出現教室時,必如救星駕到的小學校工。許多年以後,他離開了學校,在其他地方如餐館和磨米粉廠打散工。有一晚回家,發現家門給個大鎖頭鎖上了,全家人密不宣聲地搬走。他年紀老大,一時無處可去。鎮上某個人收留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不說。人們問不出所以然,但判斷與譴責已經一涌而上,嘆惜之間莫不痛斥遺棄父親的家人勢利無情,是非對立分明。
        遺棄。
        畢業後至今幾乎每處只待四、五年就搬遷。胡利奧科塔薩爾的長篇小說《跳房子》里,有一角色非常有趣,名叫Traveller,出生以來未曾離開故鄉一步。人們常質疑所有在地表上移動的飄泊旅者,如何能體會長期居留出生地的深刻變化,不過,反諷地說,即便待在同一處,我也沒有自信可以清楚了解。有時候我覺得即便是自己的家鄉,敘述起來也像偷偷摸摸往外的窺視,透過一道隙縫偶爾偷看幾回,各種厭煩或快樂莫名難言的情緒,夾雜形成乍模糊乍清晰,如蛇吐絲,感覺斑駁。非常無奈,但確實如此,不會再回去,回不了卻又是我來自的地方。

 
完稿於金寳 2012 519

2012527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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