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七○年代的小鎮上,左鄰右舍經常敞開前後門。那門可能只是偶而掩上,有時可以直接推開門走進去。白天裡遊蕩的小孩,就像自來貓,任意地穿過別人家裡進出來去。私人空間的界限似有若無。經常走進別人家裡,翻翻報紙讀讀小說。如果連一本可讀的書都找不到,便待不久,伺機溜掉,如我外婆家,只有帳簿,一疊疊帳簿堆在桌上。報紙在手便猛吞連載小說,荒得無聊時反來覆去地讀。從那時起看小說便不是為了情節,而是為了看字。大抵因為無聊,也不曉得該如何跟大人說話,雖然那時鄉間的氣氛允許我隨意地穿越別人家的前後門出入來去。
最近跟朋友聊天,有些朋友覺得寫小說的人應該其實都是愛說話的人,尤其是跟各個行業的陌生人打開話題。小說家卓越的語言能力必然事先已在言談中顯現端倪,而材料也可以從閒聊中自然冒現。我卻是在三十歲後才變得願意開腔,或許這根本也不是學會。想起最年少的時候,旁人來我家,一想跟我說話,我就沒來由緊張,假裝低頭看書,耳朵卻豎起來聽。
他們就說,你真老實。等到人家走了,我還是甚麼話都沒說,就莫名其妙地失望起來。
當起記者以後,不知怎的像跨過份水嶺一樣,扮演一個想象中如此這般世故的人,亂說一通。
總得要跟人說話,既然是成年人了。
總得要跟人說話,既然是成年人了。
跟陌生人說話其實並不那麼困難,反而有些熟人還更拘束一些。如果可以把自己埋得更深,只留下那片淺的、浮動的外殼,便能扮成從容鎮定的樣子。
不過,終究沒有說得很好,握著紙筆和錄音機,也難以使陌生人放下戒心,採訪人物點到為止,說的都是該說的話,每個句子吐出來之前都收拾過了。四年下來,也沒有變成多好的記者。
在那個沒有臉書的時代,說話總得出來面對面。聽朋友說私己話也是極之醉心的,幾乎是動情而感激地聽著,美妙得像去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旅行。許久以後,我覺得自己還在從他人身上辨認一道隱形的界線,知道有一扇門在那裡,試探觸碰,有些可以打開,有些卻是閉上的。萬一感到被拒絕,立刻就把觸角收起來。結果觸角越收越多,幾乎忘了要主動伸出來。最近認識幾個人,感到對方身上透出讓人依戀的溫度。不由得懷念起從前像自來貓那樣的歲月,那時也對界限渾然不覺,既然不覺,界限仿佛也就不存在。
老家後門連接的那戶人家,藏有相當多武俠小說,藏在一綑綑布匹捲筒後,從玻璃櫥柜前方看不出後邊有書。和我家一樣,都是老店鋪,櫥柜用了幾十年。不知道為何,後來便只願意去他們家了。
他們是一對老夫妻和兩個孫女,也是客家人。我常常從一餐飯後,就跑到他們家去找個看書的角落,翻書或發呆,一直呆到另一頓飯之前。可以任意地坐在五腳基處卷簾下,那裡光線明亮,聲音稍微嘈雜;也可以坐在廚房裡,光線微暗但隱秘安靜,也近我家後門。若坐在廚房裡,姑姑偶爾收衣服時經過,會從窗口探頭看我,不太暗嗎?當然暗了。窮人家的屋子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培養讀書人,鋅板與木板墻沒開幾扇窗口,空間有限,家具過多,陰影一叢叢。光潔明亮的所在,惟有戶外了。
後來也端張椅子坐在外頭的,如不怕熱。
後來小說越讀越璀璨,從蘇童一直讀到馬奎斯。跟別人說話的渴望,漸漸轉移到小說中。有時自己也覺得,這動機真是有失純正,竟然被替換到這種地步。生活所見的總是有限。連近在米鄉,也從沒見過水流灌溉入田,總有甚麼東西遮蓋外界的樣子。鎮上的屋子都疊成一堆,睜眼抬頭四望,所見的總是物,所記得的也都是各種各樣零零碎碎的物件表面,補丁似的,東接西綴,搭成屋頂、窗罩、墻與門,幾乎七零八落地拼貼。其實根本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一開始就準備完完整整拿來隔離別人與自家界限的。
放學回來,找一本前年用剩的筆記簿,在空白處塗鴉,想著要寫給朋友看。我的小說,就是這樣開始的。
2012年12月完稿 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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