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恐怕只是一種浮面效應,只是一種水影、泡沫,而真正貫穿我們、在我們前面並在時空裡支撐著我們的是「系統」。
──傅柯,轉引自《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我們到底有多需要意義?所有渴切的情感,其實都藉著想像支撐。
不久前,我還坐在圖書館地下室裡翻書。目的是要把這些書分類,區分成可以公開上架,或必須節制借閱的類型,後者又可分成好幾個不同的等級處理。第一批是王慷鼎教授的贈書,大約有兩千多本。很抱歉的是,八月離職時這項分類工作都還作不完。因為我有個壞習慣,原本只想翻翻前言目錄,看看出版年份與編輯起源。結果卻忍不住讀起來。就算沒讀完整本,大約一篇半篇也就零碎地讀。
一九五○年代,許多作品集印得又薄又小,有些封面脆薄,東脫西掉,有一兩本找到封面找不到封底。很多是用大書釘裝訂的。大部份集子都在獅城出版。其時仍為馬來亞,不可能把文化遺產在新馬兩地分割。這一大疊書裡,文學作品不算大宗,但沒想到當時有那麼多小說集子。合集編選和遊記散文亦甚多,詩集沒幾本。到得七○年代,新華詩集才多了一點。
我想沒多少人會把這些五○年代出版的小書借回家看,除了研究者,或者像我這樣一再窺伺材料的人。這些眾多薄而小的集子本身也曾說:看我。看著我。那個時代亦有作家如你我,不可理喻的熱情一頭栽入,比如1955年到1957年間短暫停留的方天。那些細緻打磨的句子,身為同行立刻可以辨認熱情的印記。這位前輩在短短數年裡的創作,潛藏著如此為我輩所熟悉的願望:我也許不夠好但寫作依然是我的權力。
這樣的意志好像不會過去。漫漫半個世紀,依附在吐字寫作的人身上。
雖然相隔了半個世紀,然而我以為,就出書這回事來說,我和他們所追求的,也許差別並不那麼大──像在一棟空房子裡寫作,都等著回音傳來,也許回音緩慢,因房子呈流沙狀態。半個世紀以前,國內並無系統化的高等教育學府,缺乏培訓文學評論的土壤。而今天的評論技術(尤其在台灣)卻發展到這樣的一個地步,其系統繁複細緻得幾乎讓人望而生畏。那樣的書寫語言在詮釋的詮釋N次方地衍生蔓延,遙遠得像銀河星光旋渦,恐怕要犧牲掉生活種種才能企及。對於評論,困難的是無法像對創作那樣想:我不夠好但是我要寫。識相藏匿皆因熱情不足。因為那樣的語言老早就在此地的中文書寫、文化場域與教育體制中擠到一旁萎縮了。創作神話竟比學術回報更能勾起想像,儘管前者是如此不切實際,既然是這樣的氛圍,便也形成了較受歡迎的鑰匙是哪一把;創作/評論就此分工。
在李安的電影The life of Pi裡,那樣為求存掙扎的萬物生命究竟為何,意義無法道盡。文明試圖告別野蠻,蛻變進化建立秩序,但要排除的實際上除之不淨。將之擺放在藝術創作的符號世界裡,那因為歷史的偶然因素而驅使此地的寫作者大量選擇這道迂迴路徑展現自我、竟然由此形成了奇特的景象。在沒有評論、在極度的寂寞中忍耐著,偶而憑臉書的“贊”獲得撫慰。無論如何,當年的拉美文學爆炸時甚至沒有臉書(當然專注寫作時其實也不需要臉書),席捲全球的文學奇蹟發生了。如果沒有發生,想像也還是會持續支撐那“無限寂靜的時光”,像樓梯上的abao aqu,有時萎縮頹死,有時美麗光亮。
時光漫漫,我們彼此之間似近又遠。很抱歉使得創作者們都如此寂寞,一如半個世紀以前。但也許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寂寞。
(2012-12-24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賀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