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 星期日

那些告別不了的


「意義」恐怕只是一種浮面效應,只是一種水影、泡沫,而真正貫穿我們、在我們前面並在時空裡支撐著我們的是「系統」。
──傅柯,轉引自《李維史陀︰實驗室裡的詩人》


我們到底有多需要意義?所有渴切的情感,其實都藉著想像支撐。
不久前,我還坐在圖書館地下室裡翻書。目的是要把這些書分類,區分成可以公開上架,或必須節制借閱的類型,後者又可分成好幾個不同的等級處理。第一批是王慷鼎教授的贈書,大約有兩千多本。很抱歉的是,八月離職時這項分類工作都還作不完。因為我有個壞習慣,原本只想翻翻前言目錄,看看出版年份與編輯起源。結果卻忍不住讀起來。就算沒讀完整本,大約一篇半篇也就零碎地讀。
一九五○年代,許多作品集印得又薄又小,有些封面脆薄,東脫西掉,有一兩本找到封面找不到封底。很多是用大書釘裝訂的。大部份集子都在獅城出版。其時仍為馬來亞,不可能把文化遺產在新馬兩地分割。這一大疊書裡,文學作品不算大宗,但沒想到當時有那麼多小說集子。合集編選和遊記散文亦甚多,詩集沒幾本。到得七○年代,新華詩集才多了一點。
我想沒多少人會把這些五○年代出版的小書借回家看,除了研究者,或者像我這樣一再窺伺材料的人。這些眾多薄而小的集子本身也曾說:看我。看著我。那個時代亦有作家如你我,不可理喻的熱情一頭栽入,比如1955年到1957年間短暫停留的方天。那些細緻打磨的句子,身為同行立刻可以辨認熱情的印記。這位前輩在短短數年裡的創作,潛藏著如此為我輩所熟悉的願望:我也許不夠好但寫作依然是我的權力。
這樣的意志好像不會過去。漫漫半個世紀,依附在吐字寫作的人身上。
雖然相隔了半個世紀,然而我以為,就出書這回事來說,我和他們所追求的,也許差別並不那麼大──像在一棟空房子裡寫作,都等著回音傳來,也許回音緩慢,因房子呈流沙狀態。半個世紀以前,國內並無系統化的高等教育學府,缺乏培訓文學評論的土壤。而今天的評論技術(尤其在台灣)卻發展到這樣的一個地步,其系統繁複細緻得幾乎讓人望而生畏。那樣的書寫語言在詮釋的詮釋N次方地衍生蔓延,遙遠得像銀河星光旋渦,恐怕要犧牲掉生活種種才能企及。對於評論,困難的是無法像對創作那樣想:我不夠好但是我要寫。識相藏匿皆因熱情不足。因為那樣的語言老早就在此地的中文書寫、文化場域與教育體制中擠到一旁萎縮了。創作神話竟比學術回報更能勾起想像,儘管前者是如此不切實際,既然是這樣的氛圍,便也形成了較受歡迎的鑰匙是哪一把;創作/評論就此分工。
在李安的電影The life of Pi裡,那樣為求存掙扎的萬物生命究竟為何,意義無法道盡。文明試圖告別野蠻,蛻變進化建立秩序,但要排除的實際上除之不淨。將之擺放在藝術創作的符號世界裡,那因為歷史的偶然因素而驅使此地的寫作者大量選擇這道迂迴路徑展現自我、竟然由此形成了奇特的景象。在沒有評論、在極度的寂寞中忍耐著,偶而憑臉書的獲得撫慰。無論如何,當年的拉美文學爆炸時甚至沒有臉書(當然專注寫作時其實也不需要臉書),席捲全球的文學奇蹟發生了。如果沒有發生,想像也還是會持續支撐那無限寂靜的時光,像樓梯上的abao aqu,有時萎縮頹死,有時美麗光亮。
時光漫漫,我們彼此之間似近又遠。很抱歉使得創作者們都如此寂寞,一如半個世紀以前。但也許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寂寞。


2012-12-24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賀淑芳)

有關於別人的孤獨與死亡

       
        二○○二年,我寫完《別再提起》,在報館走來走去,把寫好的小說拿給朋友看。
        小說是在宿舍裡寫的。我用了公積金的部分儲蓄買了一台電腦。馬哈迪尚在,這老頭子罔顧當時(尤其是檳城消費人協會)的批評,一意孤行,允許人們預先使用公積金PP,包括添置電腦。他沒想到幾年後網路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帶來零八年的政治海嘯。我想他在位二十多年,國家爛病叢生,網路倒是他想不到的最大建樹了。
        我前一份工作(當工程師)留下的存款不多,工廠倒閉失業數月後,儲蓄花光了。在報館工作最初兩年,迷戀都市的五光十色,薪水來不及儲蓄,根據公積金所指定的代理商,那台電腦買來比市價貴,總之,這麼做相當不劃算。
        電腦來了,開始打字。這故事有很多版本,首先是一個原住民男人,他不堪族人嘲笑與種種不便,想退出回教,不斷反覆來回與相關部門交涉,到死了還不能如願。稍後,這故事又演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所面對的問題,經濟、教育與生活條件都不能因改信回教而改善。最後結局非常淒慘,妻子逼得當妓女而他則被警察活活打死,死了回教局就來搶屍體。
        這故事我給朋友看了,大家都說:實在太悲慘了。
         原住民被當局“利誘”改信回教的問題,我是從友人周澤南那裡聽來的。他當時是我的同事,座位就在我前面,他和他當時的妻子都是我大學的朋友,周子本身是生物系學生,但自大學就已很關心原住民的問題,後來的專題也多做這類不合時宜的題目,副刊組的主編與主任對此也頗無可奈何,偶爾吼他,他會吼回去。
        那年大家在辦公室都這樣放肆亂吼。
        我為了寫小說也跟他借資料來看。因此,《別再提起》這個故事,最初其實是圍繞著對原住民的想像來寫的,但寫得並不成功,缺乏細節,而且還有敘述位置的問題。正如我現在寫著的這篇小說,到底能不能說得好呢?沒有十足把握。很久以前,不曉得聽誰說過,關於回教文化的內在革命,可能要由他們自己開始,由他們自己來敘述。聽了耿耿於懷至今,果然,我是局外人啊。像黎氏一樣,我也常講那句:要把故事寫好。或許理解的方式不同。對我來說,要講好故事,首先必須先找到可以讓自己信服的位置──到底憑甚麼身分來講故事?──不解決這問題,我就是個不自在的偽裝者。不只《別再提起》如此,所有的故事也是,幾乎所有故事都是從他人那裡開始。
        總之,最初那小說讀起來很假。後來才漸漸轉換成華人的故事。記者這份工作帶來不少便利。我提前準備農曆七月的專題,採訪了殯儀館、太平間的醫生、道士、忤工等等,他們有些人年紀很大很老。不少人這份工作幾乎做了一輩子,使我驚訝的是,他們當中有不少經歷過宗教局搶屍體的事。在廣東義山附近,我見到一個忤工,他又黑又瘦,斜躺在泥灰石坉上一邊抽煙一邊跟我說他記得的一些片斷細節。也許別人的故事說累了,有一陣子他忽然談起自己,如果哪天死了,“求其”用幾塊板挾起來,找塊地埋葬也行,燒掉也行,我無所謂。他夥伴靜靜坐在一旁聽著。只記得他嶙峋的瘦長臉盤和骨頭,那突出的膝蓋顯得特別大。無物多餘的空蕩室內是水泥灰色。悶熱的午後,陽光耀眼。
        也許葬禮真的去得太多了。也很可能是因為遲鈍的緣故,也許有一部分早就被理工磨蝕無法取回。不知為何,人在現場時好像總是麻木的。在離開以後,在做著其他事情時,才逐漸發現那感覺遲來。我想自己不是個好的聊天者,不管聆聽或說話總是緩慢。每次開始要說話時,仿佛時間已經錯過,語言就像剝落的脫絮。不過也許是其實自己根本沒有什麼想法,可能有話想說也只是錯覺。
        或許寫小說是無法可施之後的一種彌補,也只能試著這麼做吧了,既然耗損無可避免,總有些什麼被帶走,或遺落在時間河床。
       (2012-06-24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2013年5月25日 星期六

如潮水逝去

    

    記憶給人的錯覺是,在你以為自己記得深刻的當兒,其實遺忘就更多。
    二千年以後,我來到吉隆坡當記者,租房,租屋,搬家,生活緊湊熱鬧。四年間搬過三間房子。第一棟房子,屋友都是業界的同事,除了我,其他女生都是編輯,彼此不熟,同住一段日子熟絡之後,卻又打算搬家了。
    我和朋友兩人,鼓起勇氣承租一棟相當舊的房子。那棟房子近三叉路口,灰塵很多。不知為何,它分明又灰又暗,我們都敢租下來。灑了肥皂,用硬毛刷子,跪在樓梯上,整夜洗刷,搞得腰酸背痛,可那樓梯灰塵頑固如故。我很感激當時有她為伴。她剛大學畢業,我剛脫離工廠,彷佛忽然呼吸到自由,都懷抱著一種振奮的心情來到首都,在那棟房子里迎接新生活。
    這間屋子又吵又髒,一年後便再度搬家。第三棟房子,我們張貼廣告征求屋友,有兩間房需要找人來住。我們打算細辨挑選來人,但其實回應也不多,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馬來男孩子。他打電話來問,你們這里有房子出租嗎?我一听對方的腔調就心里有數了,我說有的。對方又問,我可以租嗎?我是馬來人。我說,上面有寫明,我們征求華裔屋友。哦,是這樣嗎?對方說,馬來人不行嗎?我覺得不好意思,便說,我再考慮,請你隔兩天再打來。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問對方的背景,印象中他是個學生。和友人商量,她听了只是笑笑,忘了她說什麼。也許話都是我說的﹕屋子是要下班回家歇息的地方,如果覺得不安,還可以慢慢再找。左思右想,還是拒絕了。總之,心理鴻溝難以跨越。不久,我就開始寫〈別再提起〉的前身,一篇萬余字的小說,不過這篇小說始終沒有見光,現在連原稿也不見了。如果和他同住,可能小說會有點不同吧,大概。
    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這期間,都市以其各種活力蓬勃的形態,強烈地吸引著我。
    如今在金寶,我只和丈夫同住。這里房租便宜,我們第一次享用整間屋子。此處小動物繁殖旺盛,壁虎,各種不知名毛毛蟲,飛蛾,甚至連剛剛出世、體型出奇迷你的青蛙,夜間都鑽到燈火通明的屋來。它們不必征求我的同意,躬身自問,我也沒有。這本是它們的地盤。在書架上,只要哪個格子幾天不翻動,立刻就結蛛網。壁虎天天在同樣的地方留下糞便。我不常煮食,所以連煤氣爐也成了蜘蛛的家。
    住在鄉下,房子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呼朋喚友了。我想得習慣無聊,必須要接受無聊。最初住進來的兩年多,白天里熱得像火爐,每天坐在大風扇底下,揮汗打稿。有時非常順利,一天可寫一千多字,不過這種進度是很罕有的,大部分時候,一天只能寫五六百字,有時更少,有時好不容易積累了一萬多字,擱下一段日子以後再看,覺得不行,全部刪掉重寫。漸漸習慣,這就變成生活,變成蛛網般的白。但每個人寫作也都是這樣的吧,必然是這樣的,能寫多少就寫多少。
    距離〈別再提起〉十年,才終於出書。《迷宮毯子》能夠出版,我很感激錦樹,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僅以此文感謝這十年來偶然相遇相聚的朋友,僅就這點記憶,紀念那如潮水逝去的時光,祝大家新年快樂。


2012-01-08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2013年5月21日 星期二

单纯的房客


大约7年前,我和一个朋友罔顾微薄的薪水,轻率地租下了一间两层楼房子,到处贴告招屋友。那时我曾拒绝一些人,好像只要不招收来自酒廊、理发厅、酒吧工作的人,那间屋子就保证安全了似的。

由于学校宿舍到期,我最近也忙着找房子。在台北文山区(有人说这里是最理想的文教区),一男一女要同租房间很难,想到这里我就很羡慕男男、或女女情侣。因为在此无论是网路的BBS看板、还是学校的布告版,几乎都列明限男限女。单人房还罢了,可是连双人房也不例外。房东都很重视单纯,而性别、身份是维持单纯的重要因素。一天看完十多二十来个招租广告,男女不限的双人房间大概不超过三、四个。我在电话里总是不得不先弄清楚这个问题:一男一女同住行吗?
告诉对方我们是夫妻以后,也有人会说:很好啊,那你们也很单纯啦。有一回,关先生就忍不住答以是啊,我们本来就很单纯。
相对而言,房间本身就没那么单纯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象伊腾润二的旋涡一样把人缠得紧紧的。昨晚我压抑着沮丧感,扑了满头满脸的雨水,匆匆地赶到一间一般台湾人都会认为是标准的凶宅里交押金签约,整个过程我还得象个小学生一样听着对方开出前后说词不一样的条件。想来假如要活得快乐一点,我还必须象眼前这个二房东那样,对他租给我的房间外面(大概只有五尺距离)的换压变电箱和紧粘着墙外的肥大电缆线视若无睹。
嗯,真是很划算哦,这种房间哪只值这种价钱哪……你们知道不知道还有的房东是多么可恶哦……这里又是马英九的地区耶,全台湾最安全的地方……。他滔滔不绝地说。就象我们是单纯的小红帽,奸险的恶狼只在屋外徘徊似的。
我对这位博士精英讲的话没有异议。在签约回来的路上,这个都市给我的感觉就象袭卷过来的台风一样,张开又深又密的漩涡,使我满脑子想着回家。很奇怪台湾的言论非常自由,比如电视上也经常看到出漏子的高级政府官员在国会里被反对党骂得狗血淋头。不过,不知为何对于租屋的问题,房客好象都被吃到死死的。似乎人们都有某种忍耐着秘密的虐欲来维持现有的生活方式似的,假如没有这重被虐欲般的合作关系,社会就不可能运作了。
再谈回马来西亚的招租旧事。大概招租人都有过这种经验(若征屋友说明由英文写成)。我曾接过电话,对方是个马来男性,他问我:你们只招华人住吗?马来人可以吗?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人对此问题的答案可说是绝对、绝对,毫无转寰余地。

完稿台北
8/18/07

2007826日南洋商报周刊个人专栏 瓶中空气


自來貓的歲月



       在我的家鄉,七○年代的小鎮上,左鄰右舍經常敞開前後門。那門可能只是偶而掩上,有時可以直接推開門走進去。白天裡遊蕩的小孩,就像自來貓,任意地穿過別人家裡進出來去。私人空間的界限似有若無。經常走進別人家裡,翻翻報紙讀讀小說。如果連一本可讀的書都找不到,便待不久,伺機溜掉,如我外婆家,只有帳簿,一疊疊帳簿堆在桌上。報紙在手便猛吞連載小說,荒得無聊時反來覆去地讀。從那時起看小說便不是為了情節,而是為了看字。大抵因為無聊,也不曉得該如何跟大人說話,雖然那時鄉間的氣氛允許我隨意地穿越別人家的前後門出入來去。
        最近跟朋友聊天,有些朋友覺得寫小說的人應該其實都是愛說話的人,尤其是跟各個行業的陌生人打開話題。小說家卓越的語言能力必然事先已在言談中顯現端倪,而材料也可以從閒聊中自然冒現。我卻是在三十歲後才變得願意開腔,或許這根本也不是學會。想起最年少的時候,旁人來我家,一想跟我說話,我就沒來由緊張,假裝低頭看書,耳朵卻豎起來聽。
        他們就說,你真老實。等到人家走了,我還是甚麼話都沒說,就莫名其妙地失望起來。
        當起記者以後,不知怎的像跨過份水嶺一樣,扮演一個想象中如此這般世故的人,亂說一通。
        總得要跟人說話,既然是成年人了。
        跟陌生人說話其實並不那麼困難,反而有些熟人還更拘束一些。如果可以把自己埋得更深,只留下那片淺的、浮動的外殼,便能扮成從容鎮定的樣子。
        不過,終究沒有說得很好,握著紙筆和錄音機,也難以使陌生人放下戒心,採訪人物點到為止,說的都是該說的話,每個句子吐出來之前都收拾過了。四年下來,也沒有變成多好的記者。
        在那個沒有臉書的時代,說話總得出來面對面。聽朋友說私己話也是極之醉心的,幾乎是動情而感激地聽著,美妙得像去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旅行。許久以後,我覺得自己還在從他人身上辨認一道隱形的界線,知道有一扇門在那裡,試探觸碰,有些可以打開,有些卻是閉上的。萬一感到被拒絕,立刻就把觸角收起來。結果觸角越收越多,幾乎忘了要主動伸出來。最近認識幾個人,感到對方身上透出讓人依戀的溫度。不由得懷念起從前像自來貓那樣的歲月,那時也對界限渾然不覺,既然不覺,界限仿佛也就不存在。
       老家後門連接的那戶人家,藏有相當多武俠小說,藏在一綑綑布匹捲筒後,從玻璃櫥柜前方看不出後邊有書。和我家一樣,都是老店鋪,櫥柜用了幾十年。不知道為何,後來便只願意去他們家了。
       他們是一對老夫妻和兩個孫女,也是客家人。我常常從一餐飯後,就跑到他們家去找個看書的角落,翻書或發呆,一直呆到另一頓飯之前。可以任意地坐在五腳基處卷簾下,那裡光線明亮,聲音稍微嘈雜;也可以坐在廚房裡,光線微暗但隱秘安靜,也近我家後門。若坐在廚房裡,姑姑偶爾收衣服時經過,會從窗口探頭看我,不太暗嗎?當然暗了。窮人家的屋子一開始就沒打算要培養讀書人,鋅板與木板墻沒開幾扇窗口,空間有限,家具過多,陰影一叢叢。光潔明亮的所在,惟有戶外了。
      後來也端張椅子坐在外頭的,如不怕熱。
      後來小說越讀越璀璨,從蘇童一直讀到馬奎斯。跟別人說話的渴望,漸漸轉移到小說中。有時自己也覺得,這動機真是有失純正,竟然被替換到這種地步。生活所見的總是有限。連近在米鄉,也從沒見過水流灌溉入田,總有甚麼東西遮蓋外界的樣子。鎮上的屋子都疊成一堆,睜眼抬頭四望,所見的總是物,所記得的也都是各種各樣零零碎碎的物件表面,補丁似的,東接西綴,搭成屋頂、窗罩、墻與門,幾乎七零八落地拼貼。其實根本也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一開始就準備完完整整拿來隔離別人與自家界限的。
      放學回來,找一本前年用剩的筆記簿,在空白處塗鴉,想著要寫給朋友看。我的小說,就是這樣開始的。

201212完稿 新加坡

2012-12-03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文:賀淑芳)

砧板



       很遺憾我總無法做到均勻的功夫,此厚彼薄地切掉了時間,只為了滿足這一皮囊,親愛的口舌腸胃。請你將就。是因為愛,我才在這一爿錯疊輾累的刀痕上,繼續加上更多的傷痕。這一切是如此尋常,無甚稀奇。同一棵大蒜或包心菜,以看似相同實則永不重來的方式,被剁切、肢解成數不清的細絲碎末。疊累在刀刃邊緣,岌岌可危如待崩的山丘。當你還是小孩時,你甚至以為,它們在此時與彼時非同一物。是砧板使變形成為可能,只因它親吻食物,親愛的,那是最最親密的時刻,盡管說它是嘴唇仍未免太硬。無論如何,它首先必須是一片平原。在這片平原上,為著美妙的味覺,被攤開,割切,壓碎,變得更多,不復統一,以讓自己的味道滲透到另一物裏。
       把食物壓在粘板上頭,你想,它們的表面也會染上這片人工縴維獨有的圖狀。不管番茄還是碎肉,本身並無自主意志可言,當你觸摸它們時,你感到它們出奇柔軟,不會改變手指上的無數凹紋渠道。但味道卻已在其中彌漫,溫柔地籠罩,幾乎所向無敵,直至時光流逝之後,仍然淡淡地彌留那里,不管是現代化的輕便塑料,還是伐自森林的木頭。最久遠的那些,端起來又厚又重,像從船上落到海底的錨。躺在流理台上,它是平靜的,一輩子不曾光鮮華麗過。沒有鍋鏟的喧嘩燙熱,所接觸的來客幾乎都冰涼寒冷,比如刀,或剛解凍的尸體。只有來回忙碌的手指,是它所認識的唯一溫度。如果細心照料,甚至可經歷三代。你會驚異廚房里竟然有物長久如許。經歷過無數次反復的潮濕與干燥,承托剁切或拍打的重壓,但從不毀滅什麼。它比生活簡單得多。
       任由水流沖掉蔥葉碎屑,看肉碎給刀刃帶走。水在上面平靜流淌。輕輕刮掃,還原一片無物的愉悅。接著,繼續在平原上放牧。濕潤刀尖尋找適當的切口,探索肌理的紋路。用我的這雙手,和這把刀,洗洗切切,小心侵犯,那些解凍了的肉,或著,在熱水中如花盛的香菇。局部地,攤開來,平靜地,既然早已死亡,它們不會再死第二回。它們只會腐爛,發酸或變臭,你必須搶在這悲劇發生之前,把它們送入油中爆香,好領受死神的美味恩賜。雖然吞噬它的你我,在每餐飯後更近死亡一分。親愛的,就算知道這點、就算明知道這一切都未能保證我們永遠相愛,可是你必須信任砧板,以及每一口刀痕上,都刻著最尋常不過的渴望與慶幸,那些幸運的鮮美與無所謂永恆、微不足道的期待,對於重復再來的愉悅滋味。


2010-04-25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

Log on旺角的風景


      這些物品是怎麼回事呢?它們告訴我這座城市的人喜歡什麼。就連一盞街燈與另一盞街燈都不會完全一樣,更何況是這麼繽紛多彩的姿態。若要說它們每個都是冰冷的復制品,且隨你意。若說這些物品的美麗太過膚淺,亦無不可。它們無甚深懊,更談不上永恆。可以預見,它們將只存活一段短時間,每一個精巧的、引發驚奇的設計,背後卻有無窮創意的心靈。城市的生活既存在于街道上,卻也縮小列于架子上。從日本引進的精品店Log On,我們看見各種無法簡單劃定為有用還是無用的精品。蓄錢箱里藏著一只小貓,它會揭開蓋子探出前爪把錢趴入箱內。我喜歡那設計成一盆郁金香的USB接口。連冰箱里的蔬菜也可在這里找到提醒時間流逝的標志簽。結冰盤給冰塊們模塑出一張張孟克驚叫的臉。當然你會說這些物品還是有用途的,但它的價值卻不僅在于它怎麼有用,而是那些看似多余的,博君莞爾一笑的巧思構想。
      目睹各種繁瑣、復雜、趣味橫生的細節,妳還是忍不住為之驚嘆。它透顯出物有時是為了滿足人的揮霍欲望而產生的,超越其功能,多余,但也更多游戲的樂趣。我必須感激這些細節,多虧有了它們,才能體會出這座城市內游逛與在其它城市有什麼不同。當旅行成為現代人戒不掉的病,當全球與現代化幾乎把都市都打造得越來越相似,個人觀察與心思面對極為微妙的測試,視乎你在旅行中,看見的是重復,還是差異。
      朋友章力行帶我們去逛旺角的朗豪坊。寸土似金使其空間往高處發展。一座電梯跨接八層樓,兩座電梯直接把游人送至頂層,然後你再徐徐逛著走下來。站在電梯上,只見玻璃牆對面矗立一棟高高的廉價公寓,那一排排窗口像眼睛似的,你看見他們而他們也會看見你。不過映著一層反射金色吊飾倒影的玻璃,現實卻變得如夢似幻。已經老舊的公寓仿佛是特殊設計的牆貼,變成了平面的異樣景飾,構成諷刺的對比。而列隊排站在電梯上傾斜著上升的時髦游人,落入對樓住客眼中又不知是怎樣的日常景觀。如吳爾夫所言,風景總是權力的擁有物,最有錢的人可以買下並坐享最美的風景。
      不過,像朗豪坊這樣,游人與住客(或者游人也可能同時是住客),隨時可log on到空間里,轉變視角/扮演另一身分,誰都可以看見對方但誰也沒有真正佔據這片風景。相比之下,女人街是冷清得多了。而朗豪坊卻有最精致的物品與人潮。在這里,穿戴漂亮得體是重要的。誰都有想看的欲望,同時又有表演被看的欲望。我的口袋與荷包當然是被擺布的,而那個主宰者的家世,任何一丁點兒動靜,都會被媒體呈現為給大眾閱讀得津津有味的神話。這是吳爾夫想像不到的另一個時代風景了。


2011-01-23 刊星洲日報/文藝春秋平上去入:賀淑芳)